〈宿醉〉(三)

2002-07-05 09:54 | mary_c_z

一年年轮回,清明时节。
我还有多少年好活呢?
我还会见到穆云多少次呢?
我还要醉多久呢?
我还要清醒多久呢?
我将要醉了,明珠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穆云出事了——即使他毁了我,我还是惦记着他的。
可事实不是那样,出事的是我。

江南萧家带人来了,他们已厌烦了总是看我脸色,他们要剑,要一柄比断情剑还好的剑。
我醉了,朦胧地看着他们。雪白宫纱的扇子轻轻敲着我的额头,血红的流苏垂在我的脸上,仿佛一个触柱的人,垂死了,头上流下的血。
“你们做梦。”我说。
他们骂我,说我早已疯了。
这话很对,我的确疯了,疯了二十年了。
他们咒骂,说我活着没有一点用处。
这也不错,活着对于我,的确是一种折磨。
我很想死,可是死了就见不到穆云了。我想我唯一能胜过师父的,就是我还活着,即使成为她的替身,穆云还是在看着我。可是如果我死了,我就又和师父平等了,又输了。
萧家的人大声嚷嚷着,很吵。
而末了,一切都寂静了,我的周围黑暗了。我没死,被关起来了。
他们向外发丧,说折剑轩的掌门死了,可惜没留下一柄剑。
然后,明珠成为掌门。
我在剑庐幽禁的浓黑中,倾听着外面的丧礼——我想知道穆云他有没有来,他有没有哭,是为我,还是为一个替身。

明珠她会来,依旧关心我的身体。
我不会看她,依旧脾气古怪。
“师父,您保重身体,我一定救您出去。”她说着,似乎有泪水的味道。
救我?救我有什么意义?
在里面,我被墙壁幽禁;在外面,我被轮回幽禁。
左右是幽禁,左右是死,救与不救,什么区别!
况且,没有了我,她不是正好可以和林卫凡相好?
这女人,是疯子还是傻瓜?
我的轮回里,怎么有这样一个优柔的徒弟?
明珠的影子投射进来,淡淡的,细细的。
然后旁边另一个影子,是林卫凡。
他们轻轻地说着话,然后明珠说:“我看错你,你怎么这样狠毒?”
林卫凡道:“我怎么狠毒了?狠毒的是这个女人,她是活该的!”
明珠道:“她是我师父!”
林卫凡道:“她想拆散我们!”
明珠哭了,道:“师父她很可怜……她很可怜的……”
她的泪水滴在他的胸膛。
我的血染在我的心里,在某个伤口上。
我很可怜的。
连这个被我打骂,被我支使,被我算计的女人都有资格说我可怜。
看来我是真的可怜!

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
轮回与墙壁。
有什么东西,像是带子,束缚着我,遏制我的呼吸;像是网,困住我的手脚。
我挣扎了,但是,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效果——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如此坚韧,却摸不着,或者在黑暗中我看不到?
看不到。看不到。穆云他转过脸去,回避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看不到我喜欢的眼睛。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要抓住他。可是抓不住,摸不着,摸不着——他向我举起断情剑。利剑,真是利剑!
是了,利剑。
我是折剑轩的掌门,我可以铸一把剑,斩断这些缠绕着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铸剑,我铸剑给我自己。

天光透进来,可怜着一个疯女人。
我在宝剑的锋上看到我自己的眼睛。那样的灰蓝色,看不见一点黑——
上次我铸剑的时候,也看到这样的眼睛,那时候我是欢喜的,我的魂魄铸在剑里。
而现在,我的魂魄走了,我把生命铸到这把剑里去。
没有光泽,惨白,薄命,癫狂,不想输给命运,却一直输个不停。
拼着一死,要斩断幽禁的纠缠。

我靠在墙壁上,怀抱着我的剑。
我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知道是下雨了。
在这里似乎已经三年了——我从不知道时间,但是每个清明我都会异常清醒。
清醒地等待明珠来给我送酒,然后喝醉。
“师父,今天穆大侠又来了。”她说,“但是萧大少奶奶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倾听自己微弱的呼吸。
穆云来了,他还在这里寻找那个影子么?
可惜,这个影子已经死了。
他到底有没有为这个死去的影子掉过一滴眼泪呢?
他的眼泪是不是也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得像清明微雨的天空?
我抬脸看看窗外的天,但只看到明珠的影子。
明珠看到我的脸,流下泪来:“师父……师父……明珠对不起您……”
泪滴在我的额头上,一点点热。
“师父,我不敢告诉您,我其实……我其实……”
她说,她本来就是萧大少奶奶派来的,说如果我不铸剑,她总有一天可以当上掌门,就可以为萧家铸剑,萧家就可以竞争武林盟主……她说她和林卫凡是从小就认识的,他们用林卫凡威胁她……她说……
我懒得理会她说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只证明,我,秦书,是江湖上第一大笑柄。
我想我还有一件事是对的,就是我爱上穆云,爱上这清澈的眼睛。
我想我还有一件事的成功的,就是穆云爱上我,爱上那个喜欢他眼睛的女人。
我这样想,迷迷糊糊的想。
我冷。
于是我喝了明珠给的酒。
于是我成为一无是处的人。
于是我成为一事无成的人。
那种束缚,窒息,纠缠,幽禁又来了。
我厉声喝道:“放开!”
它们不放。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疯狂地喊叫,而捂着自己的耳朵,“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我拼命要甩脱,要逃离。
然而它们不断向我袭来,扑过来了,压下来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头发,撕裂我的衣服。
我手忙脚乱地护着自己,可是徒劳。
我颓然跌坐在墙脚,抽搐,战栗。
剑,冷冷的。
我为自己铸的剑。
我紧紧地握起了它,感觉手掌中冰凉刺骨的救命稻草。
我向我的梦魇刺去。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架子,不然就是鬼吧。
我刺着,我砍着。
撕裂黑暗。

天光使我头晕目眩——某种幽禁似乎结束了。
有人在喊我:“师父……师父……”
是什么人在喊?是在喊我么?不,不可能是喊我。
我,秦书,十三岁,是折剑轩掌门杨玉珂唯一的弟子。我知道这天是清明,师父要带我去见古枫桥,一个很伟大的剑客。
“师父……师父……”那个声音还在呼唤。
难道那个人是我?难道我是杨玉珂?
我回身去寻,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白衣如此没有生气,脸就像是鬼。这决不是我,我才十三岁,这个老女人是谁?
“师父……师父……”
哦,原来是一个想冒充我的疯子!一个疯子!
“疯子!疯子!”我指着她说,笑着,咯咯的声音快乐得好像在哭。
遇到一个疯子是不会破坏我十三岁的心情的——我预感我会遇到一个带走我灵魂的人,我预感。
“师父……师父……”
天啊,这个疯子真讨厌!
我反手一剑,划在她的手臂上——算是给她个教训吧,谁阻止我今天重要的邂逅,我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那个疯女人捂着伤口倒下去了。太好了,她不会跟着我了,我要去寻师父,去寻那个带走我灵魂的人。
我的快乐让我飞奔,我想师父已经在等我了。
我渡柳穿花,让薄薄的水气沾湿我的脸——我是喜欢雨的,甚至喜欢淋雨。
又有人喊我:“秦书!你这疯子!”
这次我确定是喊我,既然喊的是我的名字,可这人说我是疯子!
我转头看是哪个可恶的家伙——一个男人,我不认识。
他纂着剑,穿着青色的袍子,从远处直飞过来。
这人似乎有点像古枫桥——是了,在神针山庄的那一夜,他好像就是这样打扮的,从房间里飞出来,后面跟着我师父。
不错,我是秦书,我十五岁,我和师父去神针山庄参加武林大会。
那么这个人准是古枫桥没错了,只是师父怎么没跟在后面呢?
我笑嘻嘻停下来,看着他。
他指着我:“秦书,你这疯子!你打伤明珠!枉她还想尽办法救你!”
这个人在说什么!谁是明珠?好像听说过,但是什么打伤?我在神针山庄可没给师父闯祸的。
他的剑向我刺过来。
我不惹是生非,但是不好欺负,尤其是,我现在要去见穆云,我想他在他房间里等着我,我已经精心策划了雪夜的小小冒险了。
我提剑一挡,那个男人的剑断了,胸口也划开一大片红。
我吃吃一笑:“谁让你挡我!”
他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后面跑来一个女人,叫着:“卫凡,你没事吧?”
这女人正是我刚才见到的疯子——原来他是这个男人的相好,那么,这个女人是穆云的师娘了?是我师父的情敌了?
对,一定是的,穆云亲口告诉我,他师父和他师娘好得不得了了。
他在江南武林武林大会上告诉我这些的。
我,秦书,十八岁,和师父去江南武林大会看古枫桥。
师父是古枫桥,我看穆云。
穆云,他应该在大厅里吧。
我等不及要见他。
我微微一笑,挽个花儿收了剑,向厅堂而去。
斜风细雨,我不想回去。
“她有剑!她有剑!”有人惊呼道。
我怔了怔,看到人影包围上来。
“她居然还能铸剑!”
“我以为她病地快死了!”
“她怎么还能够铸剑?”
……
我看着陌生的人向我逼近。
一个女人大喝:“把那剑夺下来!”
于是包围缩小了。
把剑夺下来。
对了,那个女人是我师父,她不准我铸剑,因为她的剑没人要。
我,秦书,十九岁,私自为穆云铸了一把剑,结果师父大发雷霆。
师父用剑向我劈来,没头没脑地。
我举剑迎上去,那剑断了。
可是师父的剑似乎不止一把——连师父也不止一个,幻化成千百个影子。
剑都向我劈过来。
剑都断了。
师父用断了的剑疯狂地砍向我。
我浑身都痛。
她不许我铸剑,她疯了。
但是她老了,她会死的,我还年轻。
我可以等。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她的剑下,我还没见到穆云!
……
师父果然就死了,我周围静寂如同坟墓,全是死亡的腥臭味。
我,秦书,二十岁,师父死了,我继任折剑轩掌门,在我的继任典礼后,穆云来见我的——在师父的坟前。
对,师父的坟前。
在后山山脚的空地上。
我熟悉那条路,我总是从那条路去祭拜师祖。
我在仍旧干净的剑上照了照自己的脸——还好,并不憔悴,正好可以去见穆云,我这把剑是为他铸的,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后山丛生的草,杂乱的树木,和孤魂野鬼做伴。
穆云就在那里,站在一座坟前——看起来很新,那当是我师父的坟!
不对,师父是折剑轩第十三代掌门,怎么这里有十四座坟?
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站定了又数了一回,从左到右。没错,十四座。
穆云就站在第十四座坟前。
他抚摩着一把剑:“你把这剑给我,要断情……唉,可是你如何知道,这是断不了的,断不了的——你知道么?即使每年只见你一次,即使你不正眼看我,我还是断不了……断不了,就算你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你死了……”
我快乐的心一刹那冷却。
我,秦书,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我认出那剑,是师父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叫断情剑,她把剑给了爱她一生的男人——穆云。
爱她一生的男人。
从没爱过我的男人!
我感觉梦魇来了。
不断向我袭来,扑过来了,压下来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头发,撕裂我的衣服。
这是轮回的幽禁。
幽禁!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绝望的尖叫。
“秦书?”穆云唤着我的名字。
可是我正徒劳地与幽禁的梦魇对抗。
我无法呼吸,我要斩断这些纠缠!
我有剑。
我割断了颈间的束缚。
一种声音,好像风。
我微弱的呼吸和空气相通。
“秦书!”穆云唤着,撕心裂肺,或者只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觉?我一直希望,如果我死,那时候他会为我伤心。
我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靠在穆云的胸口?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他含糊地说,好像抱着我。
“我们的情是断不了的,什么剑都斩不断的……”
我迷糊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感觉到冷硬的剑——就是断情剑吧?我摸索着,记得上面有血红的丝线,现在大约已经消磨殆尽了。
摸索着,很熟悉的感觉。
我渐渐没有力气了。
摸索,摸索。剑柄上一个字,似乎抚摩的太久了,都磨损了。
但是,我摸出来了,是一个“云”字。
一个“云”字。
是当年丢失的那一柄剑么?一晃十七年,又回来?魂魄回来找她的身躯了么?

我,秦书,三十六岁。
折剑轩的第十四代掌门,一生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死的时候居然是微笑的,而且流下一滴泪来。
这滴落在新铸的剑上,成为一道泪痕。
后来这剑就叫泪血剑。
人们传说着剑的厉害,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魂魄和生命罢了。
清明的那一天我果然醉了。




-
*****天幻网 mary_c_z *****
*****榕树下 窃书女子*****
*****飘渺水云间 yuna*****
separateways.rongsh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