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五)

2003-07-21 00:05 | mary_c_z

让大家久等了,我来接着发:)


柳清野忽然就落下个好大的心思——他一路追着丹鹰回到阿勒部的地界,畏畏缩缩想把头巾还了,可丹鹰却看也不看他,只顾着自己跑开去了。
柳清野没有办法,只有把头巾藏在身边,暗想:这事情,还是不要叫摩勒知道的好。但是,究竟为什么不能让摩勒知道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了,因此,躲着丹鹰,也躲着摩勒。
所幸,一连几天,丹鹰都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摩勒则是像往常一样做丹鹰的跟班,也很少在他面前出现,柳清野这才不至于坐卧不安。
不过,生活在一刹那又回到了原来那充满了读书和习武的状态,他却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怅惘。尤其当他练武的时候,若远远看见丹鹰正支使摩勒牵马,甚至,正听到丹鹰在对摩勒呼来喝去,他心里就别有一番滋味。
“柳清野啊,柳清野!”他暗暗对自己骂道,“丹鹰是何等刁蛮任性的一个角色,你却在这里对她念念不忘做甚?你又不是摩勒……你这是中了邪么!”
他骂是这样骂,但心思一发地系在了丹鹰身上,到了第十六天傍晚,居然开始烦躁不安,想:丹鹰怎么就不来找我了呢?难道是我夺了她的头巾,她真的生气了?他便连练功的心思也没了,胡乱练了两趟就回屋子里去了。
可一进门,却见自己的铺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服,恰是当时被丹鹰鞭子抽坏,又扯成两片的那件,如今已经缝补好了,而且,为了掩饰裂缝处衍缝的痕迹,已经在缝补的地方按照维吾尔的风格绣上了花,如此巧意构想,把一件旧袍子脱胎换骨,变得焕然一新。
柳清野心想,达丽阿妈竟然为自己一件衣服花了这许多心思,实在是待自己犹如亲生儿子一般了,晚上见了该好好感谢一番。当下,把这袍子换了,伸伸手,动动脚,无比舒心。
这时,门帘子一掀,摩勒撞了进来,道:“兄弟,塔山老爷和师父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愣着?”
柳清野一眼瞥见自己换下的衣服里,丹鹰的红头巾正露出了一个角,慌忙走上一步,挡住了摩勒的视线,道:“师父回来了,他和族长出去办事,办得如何?”
摩勒哪里晓得柳清野心虚,笑呵呵道:“那想来是办得不错了,族长说了,这就要叫大家伙儿上场子里去,好像是要庆贺呢!扎伊家的阿伊玛汗——就是阿勒部唱歌唱得最好的姑娘——族长是吩咐她带了琴去的。”
“是么!”柳清野搭讪笑了笑,弯腰把衣服和头巾一股脑儿拾了起来。
摩勒却上来夺那衣服,道:“哎,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去场子里大家乐呵乐呵,你还要换衣服不成?”
柳清野尴尬的笑了笑,隐在衣服里的手慌忙把头巾往怀里塞,说道:“哪里……我……总要收拾一下……”
摩勒笑道:“换就换嘛,脸红什么?我就是打算换身衣服的——不过,丹鹰小姐和其他人都已经到场子里去了,你再不来……”
柳清野一听“丹鹰”二字,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心慌不已,连忙摇手道:“不,不,不,还是你自己去好了……我,我要先见师父去……”
“师父?”摩勒将他的手一抓,“师父早就同老爷上场子里去了,你快同我来吧!”不容分说,就把柳清野拽了出门。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清辉洒满草原,点亮了场子里的篝火,冲霄而上,熊熊。
但是那在柳清野看来,绝对不是今夜最明亮的事物——再亮,不过丹鹰的碧眼,闪闪,一直闪到了柳清野心里,叫他不敢抬头。
场子里正摆着宴席,曹梦生和塔山在上坐着,满面春风。
“这一次,咱们已经说服了恰克图部……”塔山笑着向大家宣布,“这本是维吾尔十三部中最后一个未同咱们结盟的部族。如今十三部族同盟已成,下个月初五,咱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族长就要聚起正式结盟——从此以后,维吾尔人就要联合起来了!”
聚集着的族人,并不是很清楚十三部族联盟是做什么的,但是相信族长这样开心,必定是好事了,皆举杯欢呼。
只是丹鹰推推她父亲道:“阿爸,联合起来做什么呀?”
塔山道:“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同时,也完成你阿妈的遗愿,把清兵从中原赶出去。”
丹鹰不甚明白的样子,向柳清野道:“喂,柳清野师兄,这是说,清兵占了你家吗?”
柳清野自从入了席,发觉自己同丹鹰之间就只隔了师父同塔山两人,就一直心慌得扑扑直跳,骤然听见丹鹰和自己说话,居然张口结舌,愣住了。
曹梦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丹鹰道:“清兵不仅占了你师兄的家,还害死了他的爹娘,更杀了很多无辜的汉人,他们罪大恶极,天理所不容——怎么,你娘都没有同你说过?你吴阿姨也没有同你说过么?” 说罢,又向柳清野道:“清野,你说——”
“我……”柳清野结巴了一下,回到了现实中——他都在想些什么,丹鹰,丹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生来就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当下,朗朗答道:“满州鞑子占我山河,杀我同胞,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凡我汉族儿女,无不恨之入骨,中原各地有识之士纷纷揭竿而起。今日,能得维吾尔十三部族鼎立相助,感激不尽!”
“嗯。”曹梦生听他说得正与自己平日教导一字不差,捻着胡须,微微一笑,也不再追究他方才到底在发什么呆了,但是转向丹鹰问道:“丹鹰,传灯会和反清的事,你娘没有同你说过?你吴水清阿姨也没有同你说过么?”
丹鹰撇了撇嘴,道:“我阿妈是说过,阿爸和吴阿姨也说过,可是……”
可她还没说完,那边塔山却向曹梦生道:“兄弟,这次是多亏了你——你不仅武功好,书读得也多,若不是你,怎么也劝不动恰克图部呀——咱们上场子里去祝两圈酒吧。”
曹梦生谦让了两句,终于点头答应,二人便离了位子。
他们这一走,柳清野同丹鹰之间只虚隔了两个空位,叫丹鹰清澈的目光直停在柳清野的脸上,逼得他无路可逃。
“柳清野——”丹鹰嘻嘻笑道,“这个联盟,是不是要帮你的?”
柳清野愣了愣,讷讷道:“不是……不是帮我……是联合起来,你们可以抵抗准噶尔,也可以……嗯……帮汉人,比如你娘,比如我,向满清鞑子讨个公道……”
丹鹰嗤地一笑,不以为然,道:“准噶尔什么的,要是敢打来,自然是要打他们回去的,我阿爸和吴阿姨的那个什么会不会的,我才没兴趣管呢——从前,我阿爸打着我叫我听她说,我都不乐听——不过……”她扭脸盯着柳清野道:“不过,现在我晓得了,既然是帮……帮你报仇的……我就很欢喜……”
柳清野脑袋嗡地一响,有种立刻跳起来的冲动——但是没跳,因为他不晓得自己如果跳起来了,下一步是做什么。他赶紧扭过头去,避开丹鹰,但是一眼就瞧见了摩勒,正和其他族人一样,举了个酒碗,高声祝酒呢!
要想那摩勒是何等单纯的心思?只想到这事既保卫自己的部族,又是替丹鹰的母亲完成遗愿,还能帮助柳清野,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还哪里愿意多问?第一个呵呵笑了起来,见到柳清野望向自己这一边,也把酒碗向他举了举,示意庆贺。
柳清野却不似他这般爽朗,心烦意乱,碗里的酒也洒了大半。丹鹰见了,就提了酒壶来添,柳清野避又不是,谢又不是,为难万分。好在此刻,祝酒已闭,塔山向众人道:“那么,大家今天就好好庆贺吧……”当下抬手示意可以开始奏乐跳舞了。
一片欢呼声中,铁鼓和唢呐率先响了起来,接着手鼓、沙塔尔、艾捷克、热瓦甫、弹拨尔和卡龙琴一齐响起,正是赛乃姆舞的音乐。维吾尔人大多能歌善舞,也喜爱歌舞,这样开心,就纷纷离席到了场子中央,跳起舞来。柳清野瞥见丹鹰,仿佛要叫自己去跳舞的意思,慌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正巧他看见达丽阿妈在场子对面坐着,便忙不迭地穿过人群去感谢她的衣服了。
可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丹鹰——竟没有在望着自己,已经在场子里翩翩起舞,轻如水鸟踏浪,快如彩蝶飞旋,使旁边所有的少女都为之失色。他看着,自觉气息也随着丹鹰的动作起伏——接着他就看到了摩勒,在丹鹰身边跳着呢,乐不可支。他心里怅然若失,怪自己自作多情,紧走了几步,到场子对面去了。
他向达丽阿妈行了个礼道:“阿姨,谢谢你的衣服,就和新的一样啦!”
达丽愣了愣,拉了他在身边坐下,道:“什么衣服?”
柳清野指指自己胸口那一带维吾尔绣花:“就是这一件呀,阿姨你给我补好了,还费心绣了这些花,我怎么好意思……”
达丽摇手道:“不对不对,这衣服不是我补的,我本来打算把它当成零头布来补门帘的,后来不知道哪天串门的时候丢了呢。你看这花,分明是姑娘绣的,而且,嗯,看这针脚,这姑娘还是个急性子!”
是丹鹰!柳清野的心立刻这样告诉他,但是他却否认他自己:怎么可能是丹鹰,怎么可以是丹鹰?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整热,一阵冷。
达丽晓得自己说中了年轻人的什么心思了,当下笑着打过了岔去:“哎,小伙子,大家都跳舞去了,你也去呀!”
柳清野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会的,在这里看就好。”
“那怎么成?”达丽笑着推他道,“你就是冲着给你绣花的姑娘,也要把我们维吾尔的舞学会呀!看,大家开始跳夏地亚纳了,这是咱们的集体舞,你跟着去玩玩吧!”
柳清野只是推辞,却忽然看见丹鹰,不知何时已经舞到了自己面前,道:“柳清野师兄,你也来玩呀!”说着,就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场子里拉。而那边达丽阿妈顺势一推,他就下到场子中去了。
音乐正是欢快,场子里大家结对子跳着夏地亚纳舞。柳清野是一丝一毫也不会的,和丹鹰对面跳了两回,接着又换了其他的搭档。说来也怪,他和丹鹰搭档时,根本就不敢看丹鹰,所以,丹鹰的动作他一点儿也没学会,只一换了别人,他立刻细心观察,全力模仿,换到第四个搭档时,他已大略知道这舞是怎么一回事了。
“嘿,兄弟,你学得很快呀!”摩勒同别人换了个位子,插到柳清野的身边。
柳清野跳得有些自得其乐了,笑而不答。
“呶,你看我——”摩勒手舞足蹈,“就是这样啦,手是这样的,脚是这样的——”他抖着肩膀,踢踏着双脚,舞得飞快,脸上更是随着音乐的变化做出种种表情。
柳清野看他那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摩勒,你真有一套!”
“我何止有一套?”摩勒得意地舞着,“我还有两套三套四套哩!你跟我学!”
也许是音乐使人疯狂吧,柳清野一时把什么心事都抛到了一边,当即学着摩勒的样儿舞了起来。他本来聪明伶俐,又是学武出身,动作更比摩勒轻捷百倍,而姿态中也带了几分拳脚招式,时如雄鹰展翅,时如骏马奔腾,分外有力好看。
又换了几个搭档之后,摩勒笑道:“兄弟,你已经赛过我去啦!”
柳清野开心道:“哪里哪里,是你教得好呀!”
摩勒笑笑,冲他挤了挤眼睛:“嘿,其实跳得如何,我才不在乎呢,我只希望这一轮跳完,换曲子的时候,正好轮到我和丹鹰小姐!哎,我要回到我原来的位子上去!”
他说着,欢快地舞着,跑回他原先的位子上去了。柳清野却是一惊,动作全乱,完全不晓得自己是在和什么搭档跳了。
只听得铁鼓“咚咚咚咚”响了几声,曲调一转,已经是另一首曲子了。一个甜美的女声唱道:“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想来,就是那个扎伊家的阿伊玛汗姑娘了。
马背胭脂。柳清野想着,脑海中全是那天丹鹰策马飞扬的身影,红彤彤的!他就看见眼前,红彤彤的裙子,上面绣花的金边闪闪发亮——啊,这花纹,不正是自己袍子上的么?
柳清野愣了愣,定睛一看,对面的少女鲜红的衣裙,黑色绣金红色花的对襟背心,衬着红扑扑的脸和碧绿的眸子,可不是就丹鹰么!只不过,那四楞绣花小帽下,缺了一条红头巾。
丹鹰抿着玫瑰花一般的嘴唇,轻轻一笑:“柳清野,我给你缝的衣服,还不错吧?”
“嗯……”柳清野有些结巴,“你……你从哪里……拿到这衣服的……我……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缝衣服?”
丹鹰望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你陪我骑马,我就给你缝衣服吗?我看达丽阿妈那天把这衣服带到我家来,我就拿走喽!”
柳清野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含混地说了声“谢谢”。他感觉丹鹰眸子灼灼,看得自己的脸滚烫,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恰好那边阿伊玛汗继续唱着:“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柳清野连忙找了个话题,道:“师妹,我一直想问你,这‘马背胭脂’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丹鹰听他突然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愣了愣才回答:“啊,指的是我们这里的胭脂马呀,怎么了?”
“哦……”柳清野讷讷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想他自己一定是中邪了,居然冲口而出道:“我还以为是说你呢!”
丹鹰一惊,红了脸道:“怎么会想到是我呀?”
柳清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了,改口都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因为你穿红色的衣服,还有红头巾……骑在马上,就好像是胭脂的颜色……”
丹鹰“噗嗤”笑了,道:“哼,你还说,我的头巾,你怕是已经丢了吧?”
“没有——”柳清野连忙去怀里掏,“我收着呢,一直打算还给师妹——”
他刚要把头巾拿出来还给丹鹰,突然,该换搭档了,旁边的一个人,等不及,直撞到了他身上,他手一滑,把头巾整个儿冲怀里抽了出来。
柳清野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摩勒远远就认出了丹鹰了头巾,跑过来道:“咦?丹鹰小姐,你的头巾不是丢了好多天了么,怎么在柳清野手里?”
柳清野讷讷,想要编个谎言,可是丹鹰已经把头一扬,回答道:“怎么了,是我送给他的!”
摩勒不明白,望着丹鹰。
丹鹰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啦,我喜欢他,行不行?”
摩勒当时就怔住了,而柳清野一愣之后,将头巾往摩勒怀里一塞,道:“我不要,师弟,给你吧。”说完,也不敢看摩勒和丹鹰的表情,逃也似的冲出了场子,跑回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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