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四)

2003-07-27 17:11 | mary_c_z

众人驰到阿吉滋河附近的小山包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牛羊马匹全都驱散了,虽然引得准噶尔人一路抢夺不亦乐乎,队伍越追越散,可是,始终还有大批敌人穷追不舍。这时候,已经再没什么可丢的了,大家望望曹梦生,黑暗之中只有模糊的影子。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楚:“翻过山去,快!”
惨淡的晨光微微露出一线,柳清野这才模糊地看见这小山包的样子——这哪里是什么山包了,不过是阿吉滋河流过戈壁做侵蚀而留下的嶙峋怪石。一边靠近草场,还稀疏地长了些草,另一边光秃秃,除了石头就是黄沙,俨然人间地狱——哈萨克人解释说,阿吉滋河的水奇咸无比,河边寸草不生,牲口喝了这水也要生病致死。
曹梦生带着众人小心地攀下怪石,跃过了几道沟壑,一直走到靠近阿吉滋河的地方,又带众人翻上一座小石山,在山顶的巨石后隐蔽起来。
“大伙儿就在这里躲着。”他说,“骗得准噶尔人追过阿吉滋河去。”
哈萨克人长途奔逃,这时都是疲惫不堪,丈夫抱着妻子,妇女搂着孩子,老年夫妇互相依偎着,蜷缩在巨石后瑟瑟发抖。
柳清野看着东方天色渐渐大亮,心中却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天。他扭头看看,身边靠着的,是仍然一脸愤怒的丹鹰,暗想:那准噶尔人就在身后,倘今天大家命丧于此,我好歹就和丹鹰在一起的……啊,我怎想这般丧气事?若那准噶尔人发现,我当拼了一死,也要护得丹鹰的安全。正想着,恰巧看到摩勒了,正盯着自己呢,仿佛是说:“柳清野,你可不要忘记你发的誓。”我怎么会忘?他深深回望了摩勒一眼,算是回答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清野只觉身后石山隆隆震动,混乱的马蹄声踏得这石头仿佛要崩塌一样——他晓得,是准噶尔人过来了。他不禁担心地望了曹梦生一眼,见师父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心道:看来师父也无甚把握了!
却在此时,听曹梦生低低唤了声“不可”,人已向斜前方扑去。柳清野一惊,见那边一个哈萨克少女正惊慌地要爬下山去。
须知这巨石虽大,却是正好可以掩护住这许多人,少女如此一跑,便要被准噶尔望见,曹梦生扑得再急,犹晚了几分,但听后面山头上准噶尔人哇哇大叫,已然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哈萨克人一时慌了,纷纷要往阿吉滋河边跑,曹梦生连呼不可。“清野!”他疾呼道,“快叫乌坦拉住大家,为师去把准噶尔人引开!”说罢,拔地一纵而起,跃出了巨石的保护。
柳清野一声“师父”还没喊出口,见曹梦生已在巨石上起起落落,向西边狂奔。听后边准噶尔啧啧怪叫,果然有人前去追赶,但是依然有一批向众人藏身的巨石攀来。此时乌坦大声用哈萨克话向大家呼喊,哪里还拦得住?早有一些牧民没命地四散逃去了,而后边准噶尔人“飕飕”几箭射来,就把他们钉死在地上。
柳清野正手忙脚乱,忽然听到身边丹鹰一声怒喝。他回身去看,却见丹鹰穴道经三个时辰已然自动解开。“师妹,你……你可不要……”
他一句话还没有喊出,只见丹鹰哗地抢过身边一哈萨克汉子的弓箭,喝道:“终究不过一死,先杀几个强盗再说!”一跃也上了巨石。
“丹鹰,不要——”
柳清野跟着跃上巨石,伸手抓下一支射向丹鹰的箭,顺势就欲把丹鹰拉回去。可是丹鹰侧身避开,将那强弓拉满,就是一箭。冲在前面的准噶尔兵一声惨叫就扑倒在地。跑在他后面的,怒吼了几声,可是丹鹰接连放了两箭,例不虚发,刹时又射穿了两人。
几个正要逃跑的哈萨克人见了,目瞪口呆。丹鹰把弓箭一扬,大声道:“准噶尔人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人,他们能屠杀咱们的人,咱们也能杀他们!”
哈萨克人都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但是看她神情激动,挥舞弓箭,也明白了七八分。
丹鹰又呼道:“你们是男人,是勇士,你们也要逃跑吗?什么人打到家里来,就一定要把他们消灭干净!”
她说话时,又有几支箭向她射了过来,柳清野一一替她化解了。那边阿叙也握着弓箭跳将出来,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弯弓射了出去,结果了三名敌人。
哈萨克人见状,全都大声答应起来,男人们纷纷拿起弓箭,趴在巨石上向准噶尔人还击。一时间两边飞矢如雨,飕飕之声掩盖了山中风嚎。
柳清野随手抓起一把碎石,以暗器手法掷出。石头虽小,但柳清野胜在训练有素,加之近来他内力大长,这一掷的力道决不亚于阿叙硬弓一箭,准噶尔人被打中了,也惨呼连连,非死即伤。
他感觉箭矢飕飕擦着自己的面颊而过,心知这是一场生死存亡之争——这之前,他也有数次同清兵交手的经验,虽然每一次都是凶险异常,可奇怪的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镇定过。那些时候,他总是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看见松桥书院的屠杀,仿佛手会微微颤抖。可是这会儿,他真恨不得杀尽了这帮强盗。是该与他们一拼生死了,他想,这样一路逃亡下去,却是逃到何时?
正想着,猛然看见一支箭只冲自己面门而来,躲闪已是不及,不由得心底一凉:休矣!可忽然,斜刺里人影一闪,那箭已被抓去。只听丹鹰惊喜地叫道:“师父!”
曹梦生不及与他们招呼,将两手一挥,宽袍广袖犹如两只巨大的口袋,把近身的箭都收了进去,旋即又将袖子一抖,道:“这些拿去用!”
哈萨克人仓皇出逃,并未带得多少羽箭在身边,这般拼斗了一会,早就担心箭矢用尽,难免束手就擒,这时有曹梦生相助,再无后顾之忧了。当下各自抓过一把箭去,弯弓抵挡准噶尔人。
双方又斗了一盏茶的工夫,准噶尔一边尸体遍布山冈,而哈萨克一边也有不少伤亡。更糟的是,准噶尔人数是哈萨克人的十余倍,这样战斗下去,简直好像杀不尽一般。任丹鹰等如何箭矢连发,还是有些敌人爬下了那边的山头,隐藏在山谷里,又叫嚣着向这边攀登上来。
丹鹰望一眼向山顶攀登的敌人,眉一挑,牙一咬,道:“狗东西,叫你们死在这里!”一转身,命令巨石后躲着的妇女和老人道:“汉子们能打仗,咱们也不能闲着,去搬大石头来,砸死那帮狗强盗!”
乌坦将她的话一翻译,妇女老幼山呼响应,都手脚并用,三五成群地搬运石块。不多时,就百十来块大小石头运到了巨石边上。丹鹰,柳清野和摩勒就一人扛了一块,奋力向山下的准噶尔人砸去。只听几个准噶尔人哇哇惨叫,登时脑袋开花,而下落时又撞上了自己的同伴,叫那几个也叽里骨碌滚下山去。
丹鹰就哈哈笑道:“狗强盗,叫你们也尝尝这滋味!”
她话音未落,阿叙也搬了块石头向下掷去,道:“你们在我头上砍了一刀,今天也叫你们脑袋不保!”说话间,又是一个准噶尔人跌下山去。
乌坦只有一条手臂,不能射箭,这时候正好有了用武之地,他叫下面的几个哈萨克姑娘合力把石头递给他,他就单手把石头推下去,边推边骂:“噶尔丹,你以为砍了我的手我就不能杀你了吗?就杀给你看看!”
那边摩勒自诩“阿勒部第一大力士”,怎容得乌坦单手显威风?也一手提了一块石头,狠狠向山下砸,同时笑道:“阿叙,你是神射手,别浪费本领了,快去射死这帮龟儿子!”
他从成安仁口中学会了这句汉语粗话,此时骂出来,字正腔圆,引得那边成安仁一壁丢石头一壁大笑道:“奶奶的,你小子,倒有几分天赋,俺喜欢!”
如此山谷里惨叫声不绝于耳,对面山头敌人又不断倒下,巨石上更有曹梦生把箭矢尽数收起,哈萨克一边士气大振,连受伤的人都不顾痛楚,搬石的搬石,射箭的射箭,真个齐心协力,共抗准噶尔。
又打得一柱香的工夫,对面山头上敌人渐少,柳清野看来,已是寥寥可数了,他暗自松了口气,想道:总算是胜利了。可是,眼睛向边上一瞥,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呀,准噶尔人,何时从两边的山谷攀上来了?他连忙大呼:“师父,小心!”
曹梦生回身一望,已然明白,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大喝一声,将两袖齐齐挥了出去。但见他袖中数十支羽箭乱纷纷向两边射去,自山谷里攀上来的准噶尔人慌忙缩身躲闪。
“快!清野!”他命令道,“快带了大家向阿吉滋河里撤……继续向两边放箭……如果能过得河去,兴许有一条生路……”
柳清野原本见师父箭矢齐发,以为可以击退敌人,后来看到那些箭飞至两边山谷时,已完全是强弩之末,只能将准噶尔人吓退一时而已。当下唤了乌坦,叫他赶紧让哈萨克人撤退,自己又举起一块巨石,砸死一名准噶尔士兵。
一行人向阿吉滋河边且战且退。准噶尔人没了石块的攻击,迅速地攀过了山头,又向他们逼近。众人此时全无巨石掩护,漫天蝗虫般的羽箭便只依靠曹梦生来阻挡了。而曹梦生单人又怎敌准噶尔兵队,不多时,哈萨克人又有好几名受伤的。
众人下到阿吉滋河边,见河面平静,犹如死水,望而见底,似乎要渡多,并非难事。可这时,却有一哈萨克老爹比手划脚的,不知说些什么。乌坦道:“老爹说,那河里多是淤泥,陷进去就没命了,他晓得一条路,大家得按他的路线走。”
丹鹰听了,点头道:“那就快些走。”
那哈萨克老爹便在前边带路,一行人又向河上游且战且行了一些路程,老爹便在水边站定了,哇啦哇啦说了几句,率先向水里走去。
柳清野见他步步小心,步步谨慎,走地甚是缓慢,回头一望,那边准噶尔人已快追到跟前了,只依靠曹梦生一把碎石,才挡得他们片刻。他看得焦急万分,心道:这样一个一个走过去,却要走到几时?不如我以轻功带几人过去,还快一些!
他不及细想,拎起一个哈萨克孩子的后领,提气一纵,就向河对岸跃去。
阿吉滋河宽有二十丈,便是曹梦生也不能一跃而过,何况柳清野手里还提着个孩子。他只过得六七丈,便须再寻一借力之处。本来以他的功力,可在水面上一点,但如今多了个孩子,他一时拿捏不准,一脚直踏到水里去了。他直觉软绵绵不知踩到了什么,竟似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他拉下去一般。他心下大骇,晓得这淤泥的厉害,慌忙另一只脚在水面上一踩,整个人又腾越起来。这次只纵出三五丈,他也不敢逞强,便踏水再纵,这才有惊无险到了对岸。
哈萨克人几时见得如此绝技,都知是有救了。柳清野也不敢有分毫的耽搁,放下孩子就又回去再带第二人,如此往复了六七回,余下的哈萨克人也大半走到阿吉滋河中央了,只剩丹鹰、摩勒、阿叙、扎伊、成安仁和曹梦生兀自与准噶尔人战斗。
眼见着准噶尔人越追越近,丹鹰回身喝道:“阿叙,扎伊,摩勒,成叔叔,你们过河去!”
那四人却如何肯依?丹鹰急道:“准噶尔人是我大仇人,我自与他们拼了,你们过河去,若是我档不住,你们就在对岸放箭把他们射死。”
摩勒道:“不行,丹鹰小姐,咱们要不就一齐过河去,要不就在这里把准噶尔人杀光,我摩勒不怕死!”
丹鹰怒道:“你懂什么?我看到柳清野用轻功过河,这法子很好,我就这样去引准噶尔到河里去,陷死他们。你们几个又不会轻功,快到对岸去等着杀漏网之鱼!”
摩勒将信将疑,成安仁却道:“俺的轻功可好得很,咱们一起吧。”
丹鹰点了点头道:“好。”
柳清野见状,也上前道:“师……丹鹰,我也和你一道!”
丹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柳清野砰然心动——丹鹰仿佛是笑的呢!可其实丹鹰没有,只是看了他一眼,说:“好。”然后丢下弓箭,唰地抽出了腰间的金丝软鞭,直向那边的战团冲了过去。
柳清野什么也不为,只为了那一眼,对摩勒说了句:“快过河。”然后拔剑出鞘,紧随丹鹰而去。后面跟着的,自然是一口一个“龟儿子”骂个不停的成安仁。
其时曹梦生已经挡不住准噶尔人,而完全身陷敌阵之中。准噶尔人无法放箭射他,纷纷拔出腰刀与他相斗。不过以曹梦生的武学修为,这些莽夫他是决计不放在眼里的,他所挂心的,不过是丹鹰等人和那些哈萨克牧民,正回头望,却见金灿灿一道光,红色的丹鹰已经杀进一片刀光剑影中。后面,柳清野松涛剑法稳扎稳打,成安仁大刀凶猛霸道,自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曹梦生问道:“大家都过河了么?”他说的是汉语,以防准噶尔人听懂。
柳清野点地急纵,望河中一瞥,见摩勒、扎伊和阿叙都已经走到了河中央,答道:“都过去了。”
曹梦生道:“好,咱们也过去吧!”说着拎起一个近身的敌人,当棍棒一样抡起,把周遭的准噶尔人都逼退了几步,然后撒手将那人一丢,道:“走!”还惟恐丹鹰恋战,伸手把她的鞭梢抓住了,将她连人带鞭子都提了起来,一跃而脱离了敌阵。
柳清野和成安仁也迅速击退了身边的敌人,紧随曹梦生向河岸奔去。
准噶尔人怒吼着在后面追逐,发觉追不上了,便重又取出弓箭来。流矢飕飕不绝。
曹梦生道:“成大侠,你带这两个孩子过去!”说罢,复将两袖挥舞,掩护其余三人。
成安仁也晓得,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便带了丹鹰和柳清野往河对岸跃去。
柳清野和丹鹰哪里放得下师父?时时回头眺望,见曹梦生把羽箭且收且丢,情势并不十分危急,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偶尔也有一两支箭并未收进曹梦生袖中,柳清野见它飞到面前,就伸手抓住。只是这样一分神,他脚步不免慢了些许,渐渐落到成安仁和丹鹰后面了。
准噶尔兵队一这时还有百余人,边放箭边前进,没过得片刻,曹梦生又陷到敌阵中。
柳清野在河中央见了,大惊道:“师父——”喊着就要向回赶。
可攻到河边的准噶尔人,突然一蓬乱箭向他射来,把他硬生生逼在水面上。柳清野但觉箭矢如蝗,直叫他眼花缭乱,待要跃起闪避,却忽然想道:不成,我这样一闪,箭矢直射,不是伤到了丹鹰?当下踏水稳住了身形,在箭雨里闪转腾挪,两手左右开弓,连抄带抓,那把些箭矢都化解了去。
可是,他毕竟无曹梦生十分功力,方抓了一把箭,又是十数支迎面而来,况又要顾全脚下,不多时,他手臂、脖颈、脸颊已被羽箭擦伤伤痕累累,力气也逐渐不济,再过片刻,他已然顾此失彼,便在此时,一人强弓硬弩发来一箭,柳清野两手挥避不及,利箭就贯胸而过!
他起初还未觉疼,直到听见丹鹰撕心裂肺一声唤,才眼前一黑,栽了下去。他但觉冰冷的河水拍打在身上,心中只一个声音道:我柳清野今天就死在这里了,总是我死前,丹鹰她如此伤心,说明她对我的心还和当初一样,我死也就瞑目了。

柳清野恍惚是落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双手也没有力气挣扎,只摸得一把绵软之物——这些是什么?是他的梦魇么?已完全将他包围。长久以来他倒是累了,便这样睡去也好呀。
他正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又有什么人拼力拉住了他,要将他从睡梦里拽出来。他只觉这一用力,牵动了他的伤口,仿佛整个胸膛都要被生生撕裂,他不由得痛呼出声,可是咸涩的水就灌进他口中。
又过得一会,他依稀是在飞行了,被人托着,不知去向哪里。耳边飕飕辨不清是风声还是流矢。然而片刻,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声,决不容他贪睡下去。他微微一睁眼,看见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啊……丹……丹鹰……”一挣扎握住了丹鹰的手——就这样握着吧,握着直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他朦胧地想,便道:“遇见你,多好呀……你同我一道走么?”而丹鹰却不回答,仿佛抽手要走。他急了:丹鹰一走,怕是又去到刀山火海,这怎么能?“丹鹰……丹鹰你别走……”他死死抓着那手不放,“丹鹰……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我早就喜欢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十八岁那天……在蜃楼里看到你了……我一辈子都会向着你的……丹鹰……”
他一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忽然就觉得无比的舒坦了。仿佛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幽幽转醒过来。可是一看身边,哪里是丹鹰了?是达丽阿妈正朝着自己笑哩!他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嗫嚅道:“阿姨……我……”
达丽晓得他的心思,笑道:“哎哟,你迷迷糊糊说了些什么,阿姨可是没听见——阿姨可是老糊涂了,耳朵不行啦。”
她这样一说,柳清野一发窘了,只是人躺着,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身体想转个向儿,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达丽连忙按他躺好,给他拉上被子,道:“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爽利——丹鹰小姐浑身都是伤的扶了你进来,自己也不休息就守了你三天三夜。她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你要是梦里都不喊出些胡话来,未免太对不起她了!摩勒不打你,阿姨都要打你哩!”
柳清野脸红到了耳根,但是听到丹鹰守护自己三天三夜,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担心,问道:“那……丹……师妹她现在……”
“你放心!”达丽道,“丹鹰小姐好得很啦——你们阿吉滋河一战,扎伊他们几个,老早就和我说过了,这会子,恐怕传遍草原了,你们呀,都成了草原上的大英雄。哈萨克人,把丹鹰小姐抬起来,往天上抛了好多回,嘴里嚷嚷着什么……哎呀,我也不懂那哈萨克话,反正总是感谢她的。”
柳清野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达丽却似乎太开心了,自顾自说下去:“你到这会子才醒过来,都错过了昨天晚上的庆功大会啦。那可真是热闹!最解恨的是,你们从阿吉滋河活捉回来的几个准噶尔强盗——其中有一个,听摩勒说就是放箭射你的,是个统领模样的家伙,当时你被他射中了,丹鹰小姐就飞回河对岸,一鞭子把他他抽晕了抓回来了——哎呀,说到哪里?对,那些抓回来的准噶尔人,大伙儿把他们绑在场子里,剜出他们的心脏来,祭奠老爷和其他的族人……”说到这里,她想起日前准噶尔在村子里的屠杀,神情不免悲愤,念了句经道:“真主啊,不是我们要这般狠毒,而是准噶尔人,实在十恶不赦!”
柳清野微倦地合上眼,幻想着火光冲天的草原夜祭——若是他,也要把这些强盗碎尸万段,不,无论怎样惩罚他们,都不足以偿还丹鹰……他们在丹鹰身上造成的伤害。
“阿姨——”他问道,“丹鹰师妹……现在在哪里?”
“哦,我都忘记同你说了……”达丽道,“你们的那个主意很多的兄弟,他说准噶尔能这样接二连三的大举进犯,应该是在这附近有一处营地,须得把这营地给端了,大伙儿才能太平。所以今天一早,你师父他们一大群人,还是丹鹰小姐,摩勒,阿叙他们,就都出发上北面寻找这营地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哦,是这样……”柳清野略略失望——原来在丹鹰的心里,究竟还是抗击准噶尔的事情更重要一些,究竟还是为她的族人报仇更重要一些……唉,怎么可能指望她一直陪护在自己身边呢?
达丽阿妈不晓得他的心事,望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道:“也到了晌午了,阿姨还得忙饭去,你先歇着。”说罢,转身出门去。
柳清野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胡乱地想着他的心思。他忽而想,丹鹰究竟还是记挂着自己的,忽而想,丹鹰恐怕一心只想着报仇了,忽而想,便是为着丹鹰死了,又如何,忽而又想,也不知,我迷糊时说的话,她究竟听见了没有?这样一时喜一时悲,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就看一人推门进来送饭了,正是李明心。
柳清野见李明心三日不见,消瘦了一圈,忍不住唤道:“师姐……你……”
李明心一愕,手中食篮险些掉在地上,抬眼看了柳清野一下。柳清野这便注意到她的眼睛哭得桃子一般,不禁讶异:“师姐……你这是……”
李明心慌忙低下头去,匆匆几步上前来把食篮一放,道:“师弟,你……你的午饭……”然后,仿佛柳清野会吃了她一般,逃也似的去了。
柳清野撑坐起来,连连唤了几句“师姐”,她却是不理。柳清野不禁心中奇怪:我是什么事情得罪了她了?也不及细想,跳下床来就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那时是正午十分,草原里每到这时正是炎热不堪。场子里地面被晒得几乎冒出烟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间出门的。
柳清野追将出门,而李明心跑得飞快。他先还能跟着跑两步,到后来每一步都牵动伤口,实在疼痛难当,只得扶着墙继续走,且走一步,挨一步,没动得几尺,早已大汗淋漓。可是他天性敏感善良,见了李明心的情状,决计不能不理会,所以还是不肯停歇,一步步向前去。再移得几步,见李明心一头扎进场子对面的房子里去了,他就一咬牙,跟了过去。
走到那房门口时,他已全然没力气。伸手想要打门,却两腿一软,跌做在了门边。这时就听屋里一人道:“你这又是何苦!”正是富察涛的声音。
李明心不回答,只是低声抽泣了几声,又强自忍住。
富察涛道:“我看你这三天来,天天如此。你有什么心事,倒不如说出来的好。”
李明心擦了擦眼泪,啐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要你这狗鞑子关心。”
富察涛微微一笑,道:“嘿,不要我关心,你怎么天天一哭就躲到我这里来?”
李明心道:“我……叔叔伯伯们都有要事在身,自然是我来看守你这狗鞑子。”
富察涛笑道:“哦?果真?怎么我就看着,仿佛是姑娘害怕旁人看到自己伤心流泪,所以就躲到我这里来哭呢?唉……我被你们困在这里,的确不会把姑娘终日以泪洗面的事宣扬了出去——嗯,姑娘怕见人,看来肯上我这里来哭,是不把我当人了。”
李明心啐道:“呸,你们这些满清鞑子,自然不是人,是畜生。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畜生。除了杀人放火,还晓得什么?”
“姑娘,你这话可不对了。”富察涛道,“我们鞑子也是娘生父母养的,我阿玛同我额娘就极其恩爱,你怎能说我们除了杀人放火就什么都不晓得?况且我们也没有杀人放火——即使我阿玛带兵打仗,难免杀生,我额娘却笃信佛教,常年吃斋,你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李明心道:“你这狗鞑子,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富察涛却嘿嘿一笑,道:“死到临头的人往往看得清楚些——姑娘,我猜你是为情所困哩!”
李明心怔了一下,旋即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些什么!”
富察涛道:“我怎么不干不净了?我被你们关在这里许多天,看得最是真切——你属意你那个师弟,可是他心里却另有他人,是不是?”
柳清野在外面听得一惊,心道:啊,难道师姐是为了这件事?
屋里李明心沉默良久,叹道:“你……你都看出来?可是,我怎么就不知道?他也从没有说过呀……连陈七叔也……唉,要不是这一回,他伤得迷迷糊糊的,却口口声声叫着丹鹰妹妹的名字……我……我不知还要傻到几时……”
柳清野闻言,恍然大悟:啊,原来我那些胡话,不仅丹鹰和达丽阿妈听到了,还被师姐听了去……我和师姐的关系本来亲密,我明知她有误会,却不对她说明……如今伤她至此,这真是……唉……
“可不是当局者迷么?”富察涛道,“我看你那师弟,自己也迷糊得很——但是你只消看看那天——就是我初被你们抓来的那天,他把那位丹鹰姑娘抱回来,那神情,仿佛谁要敢动丹鹰一下,他便要立时跳起来同人拼命了,你……你难道没注意?”
李明心愣了愣,喃喃道:“我……我当时也觉得丹鹰妹妹着实可怜……若有人再伤害她,我也要同人拼命的……我怎么想到……”
富察涛道:“还有后来十三部族大会上,他说要替丹鹰同热伊扎族长赛马……”
“赛马?”李明心道,“当时摩勒也……啊,我怎这样糊涂……摩勒是一心就喜爱丹鹰的,师弟当时的神色与摩勒一般无二……我早该……唉……何至于到现在,我看见丹鹰妹妹扶了他回来,不眠不休守在他床边……我……我开始心里只是不是滋味,想替了丹鹰妹妹去……却哪里晓得,我一进门,就见他拽着丹鹰妹妹的手,胡天胡地地说……说什么……”她说到这里,一发地肯定了,自己多天以来,只是一相情愿在做梦,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柳清野在外面听了,一心想要进去向她道个歉,可是又想:师姐这事见了我,只有更加尴尬的……师姐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在这里坐久了,万一被达丽阿妈等人发现,要询问究竟,师姐的事难免瞒不了……哎呀,我还是赶紧回去吧!他想着,便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一动作,胸前伤口抽疼,叫他差点儿呻吟出声。他连忙捂着嘴巴又缓缓坐了回去。
这时屋里李明心哭了一阵,收了眼泪,道:“都是陈七叔多嘴……害死我了……”语气又是羞愤有是嗔怒。
富察涛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你们那位多嘴的前辈——你本不该把他的玩笑放在心上。你想,若他此刻看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谈话,难道不会编派出更多故事来?”
“你……呸!”李明心又羞又恼,“编派?任谁也不会把我同你这个鞑子编派到一处去!”
“唉……又来了……又来了……”富察涛摇头道,“没有哪一次你见到我——没有哪一次你们所有的人见到我,不是这种态度的。如今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也主张满汉一家,你们为什么就一定要痛恨满人?”
话题一转到反清上,李明心立刻没有先前的小女儿之态,正色道:“你们杀我同胞,我们为什么不痛恨?”
富察涛道:“我就知道你们喜欢搬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来——你怎么不想想,在这些地方屠城的多铎王爷,去世已多年了,多尔衮王爷,死后还被削爵抄家,更不用提其他的老将军们。死人你不能找他们报仇了,活人与你无仇,你何必添些新仇?”
李明心被他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呆了片刻,道:“那你们占我河山,我们总要讨回来!”
“占你河山?”富察涛道,“现在不过是皇帝是我们满州人,汉人的生活与前明有什么不同吗?况我大清立国以来,不重外戚,不用阉党,世祖皇帝更是遗诏‘永不加赋’,百姓的生活,只有比前明好——现在的天下,又不是全住了满人,把汉人赶去海里了,何来占你河山一说?”
李明心说不出话来。
富察涛又道:“上次我还同姑娘讲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汉人的治国名言,我自听李先生讲习后,就一直铭记于心——天下只要是百姓过得好,管他是谁做皇帝呢?”
李明心片刻之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但是如此歪理,怎能不反驳?她便骂道:“哼,什么李先生,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和吴三桂也没什么区别,他可不要叫我遇上,否则,非杀了他祭奠千万枉死的同胞不可!”
富察涛摇摇头,知道再争无益,便讲话题岔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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