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六)

2003-07-27 17:15 | mary_c_z

柳清野从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富察涛搀扶着,而更加意外的是,自己掌心传来阵阵暖流,竟然是富察涛在帮自己推宫过血。他惊讶之下,几乎叫出声来。却听富察涛道:“你不要乱动,否则咱俩都走火入魔……”他连忙屏除杂念,缓缓调匀内息。合二人之力,过不多久,伤口痛楚稍减,神气也清爽了许多。
富察涛见他面色转红,扶他在床头靠好,道:“唉,咱俩的内功倒好似一路的。”
不错,柳清野想道,先前他用自在飞花掌和松涛剑法,正是我松桥书院的武功啊!当下问道:“富察兄,尊师是哪一派的高人?”
富察涛笑道:“呵呵,我的尊师就是你方才见到的李先生,至于他是哪一派的高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柳清野一惊,心道:富察涛的武功居然是李先生教的,那么李先生就是我松桥书院的叛徒了?难怪吴师伯见了他,竟然是那样古怪的神气!可是,李先生方才的功夫里,倒是没露出分毫松桥书院的招式啊!
富察涛道:“李先生的姓名我也不太清楚,他自己是不肯说的,便是我阿玛也不知晓。不过,李先生原来同你们一样,是要光复前明的,李姑娘既是汉人又可算是李先生的同道,他怎么会害她?”
柳清野心道:这话等于没说。早在鄯善的时候,我就已经晓得这李先生曾经是反清的志士,而他如今已经投降做了汉奸,怎么会是同道呢?
富察涛却不知他心思,道:“而且,李先生的本事比莽克善高——多年以前,他还曾经去围场刺杀世祖皇帝呢。”
“啊?”柳清野只说满清皇帝身边保卫重重,当年王春山等人刺杀摄政王多尔衮,着实花了一番功夫,而这李先生竟然单人匹马刺杀皇帝,胆量实在不小!
“那时,我还只有六七岁……”富察涛道,“阿玛带了我一起随同世祖皇帝围猎……我记得当时,世祖皇帝就在和阿玛争论满汉一家的道理,责怪阿玛说:‘不过是让你去解散民间的反清组织,你却将他们全数斩首,未免过激了。’大约都是这一类的话,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柳清野心想道:你阿玛当年率领铁骑把我松桥书院上下人等杀得血流成河,这何止过激?不过……唉,你今日却救了我一命……
富察涛道:“他们正说着,我就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树林里扑了出来——就是李先生了——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直向世租皇帝刺了过去。当时莽克善随同护驾,就和李先生交上了手,两人武功都很高强,打得难解难分。不过,莽克善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一路,而李先生的却正是以柔克刚,所以,本来若是长久斗下去,莽克善难免落败,而世祖皇帝,也就……”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皇帝围猎,是我满清一件大事,自有八旗勇士护卫,况且当时世祖皇帝刚由汤若望帮着建立了一支西洋火枪队,威力无比,所以,李先生最终被西洋火枪所伤。”
“哦?所以他就投降了?”
“没有。”富察涛道,“李先生说,他宁可死了,也要为他的师父、师娘、同门师兄弟还有——嗯,你们从来都挂在嘴边的——死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百姓,报仇雪恨。”
柳清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从来都挂在嘴边的”,这话自富察涛口中说出,仿佛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
“李先生宁死不降,莽克善说,该当立刻把他斩首。可是世祖皇帝却不同意,他说:‘杀了一个,还有一个,究竟要杀到什么时候?如此杀下去,即便把天下汉人都杀光了,恐怕还有别的人要造反。’这话我记得清楚——”富察涛回忆道,“当时世祖皇帝指着我说:‘朕的玛法,阿玛和皇叔父都杀了许许多多的汉人,你们是要将来朕的儿子还有你们的孩子继续和汉人残杀下去吗?’莽克善和我阿玛都说不出话来。世祖皇帝就命令士兵把李先生放了,还叫他去劝服其他的汉人,告诉他们,大清朝的皇帝,对待汉人子民和满人子民或者蒙古子民都是一样的。”
柳清野听得一阵心惊:清朝的皇帝居然说出这样话?莫不是说来诓骗那李先生的吧?对了,听人说他们很喜欢笼络有才华的汉人,那个皇太极为了降伏洪承畴这汉奸,好像是连自己的妃子都动用来施美人计……他们对这李先生,多半也是想加以笼络了!
富察涛并未注意他的神色,只继续说下去:“李先生去后,世祖皇帝说没心情打猎了,要赶回北京去。我们大家自然也就随他回京。而行在半路,李先生却再次闯来刺杀。我也不知道是谁护驾得力,总之是没有刺杀成功。可是世祖皇帝不顾大家的反对,又把李先生放走了。这后来,回到京城,李先生几次三番闯进皇宫大内来要刺杀世祖皇帝——多少次,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当时,阿玛还在宫中统领禁军,我时时听他和额娘说起这头疼事。他常说,李先生是世上最叫他头痛的一个敌手,有个万一,他就会得个护驾不利的罪名。但是他也说,李先生是他最想得到的一个帮手,若有李先生相助,实是大清朝之福……”
听至此,柳清野心中冷冷笑道:果然,目的便是要笼络人!
“李先生最后一次行刺世祖皇帝时,我是在场的。”富察涛道,“记得当时天降大雪,李先生站在雪地里,火枪队围着他,他将慨然领死,可世祖皇帝再次喝退众人,要放李先生回去。所有人都不相信世祖皇帝的决定,包括李先生都是方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头来。他质问世祖皇帝道:‘你不要和我玩七擒七纵的把戏,我生是汉人,死是汉鬼,哪怕转世为牛为马,也不为你清廷效力。’世祖皇帝道:‘朕不同你玩把戏,也不要你效力。你是朕的子民,朕希望朕的每一个子民都能好好的活着。’李先生当时愣住了,好像不明白世祖皇帝的意思。世祖皇帝也不同他解释,只是叫左右退下,放李先生离去,然后淡淡说了一句‘得水载舟’。他这一句话出口,李先生忽然就跪下了——从前无论情势多危急,他受的伤有多重,他都不下跪。但是那时候,他跪下了。我看得懵懵懂懂的,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世祖皇帝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把李先生扶了起来……后来的事,记不清了。但是李先生从此就跟在世祖皇帝身边了。他不说他的姓名,并且自己用刀在脸上划了一个叉——到世祖皇帝驾崩,我阿玛调守西疆,李先生就到了我阿玛的帐下,做了我的老师。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要在自己脸上划一个叉,他说,汉人最讲究是‘忠义’二字,世祖皇帝爱民如子,他选择了忠于百姓,但是就没有终于前明,日后无颜见先辈于地下,故尔自毁容貌。”
柳清野原想,顺治皇帝多半要以“七擒七纵”来昭示自己求贤若渴,诱李先生投降,听到“得水载舟”时,却疑惑了:得水载舟……得水载舟……就是得民心,得天下……就连富察涛也一直说着民贵君轻的道理……听他的描述,李先生当是我松桥书院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能够几次杀进大内,恐怕智谋也是不凡,可居然就这样归顺了清朝……若那顺治只不过花言巧语,李先生在他身边多年,不可能不察觉……难道……
富察涛道:“李先生做了我的老师后,一直教导我说,个人的恩怨,放在国家,那就不是恩怨——你看,莽克善叔叔一直怀疑李先生有二心,李先生都不和他计较,可不就是这句话?李先生还有一句,那就是,‘国家的恩怨,放到天下苍生来讲,也便不算恩怨。’这是我最钦佩的。”
柳清野本来已经思绪万千,听了这一句,更加没有了头绪:不是恩怨吗?那么,还为什么要光复前明呢?师父,师伯,还有传灯会的各位,大家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事?这……
他正心烦意乱,富察涛又道:“执着于那些恩怨,最是害人了——柳清野,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是我和我阿玛此来真的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帮维吾尔和哈萨克百姓抵抗准噶尔人的。那天夜里,你们伏击我时,我真的并不是在追踪你们……我是得到了探子回报,说噶尔丹兵队进攻撒塔蒙带了人马去支援的……”
“什么?”柳清野闻言只觉五雷轰顶——什么!那天富察涛是带了兵队去支援维吾尔人的?那他们费尽心机的伏击,不是害了塔山族长?害了丹鹰?若换了过去,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富察涛这句话的,可是今时今日,前有富察涛舍命退敌,后又有富察涛相助疗伤……这叫他如何怀疑富察涛的话?
富察涛并没有注意到柳清野的神色,只是继续说道:“我阿玛脾气急躁些,不过,即使他知道我留在阿勒部,也不会发兵对阿勒部不利的——阿玛他也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还有李先生去劝着他呢……只是莽克善叔叔……”
柳清野全不在意富察涛说的什么意思,只是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质问:反清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味地和朝廷作对,死了多少人,如今害了多少无辜的维吾尔百姓……害了丹鹰……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些恩怨……为什么!
而这个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柳清野和富察涛不约而同转头望去,便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正是李先生去而复返。
两人具是一惊,而李先生已经到了近前——柳清野看得他面上那个“叉”分外显眼。
富察涛问道:“先生,李姑娘救回来了么?”
李先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然后道:“贝勒爷,咱们这便回去吧。”
富察涛愣了愣,道:“莽克善叔叔呢?他不会再来生事?”
李先生还不及回答,只见李明心由外面跃了进来,一言不发,呼呼就是两拳。
富察涛惊道:“李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李明心却不理会他,只是飞身一脚去踢李先生的面门。
李先生皱了皱眉头,左手轻轻挥出,轻描淡写地击在李明心的膝盖上,将她平平稳稳地推出去,然后拉了富察涛道:“贝勒爷,咱们走。”说话间,已经提着富察涛出了门去了。而李明心见两人离开,怒喝一声就紧随其后。

柳清野跟出门时,见李先生携了富察涛正向场子外走,李明心跟着穷追不舍,但是轻功却远非李先生的敌手,因而落后了老大一截,她心急之下,一把铜钱镖脱手而出。
李先生对这一点雕虫小技哪里在乎,头也不回地将袖子一甩,便把铜钱镖全数击落了,脚步却丝毫也没有慢下来。只是这时,吴水清又忽然冲边上跃出了出来,提剑就刺。李先生就不得不分身去拆解了——柳清野看得分明,李先生这用来化解的一招,正是自在飞花掌里的“柳絮无根”。
只听吴水清道:“好……你……你终于还是装不了……你连这一招都使出来了……你还不承认么?”
而李先生却是不答,匆匆又是一招“海棠泪眼”,把吴水清母女逼退几步,又提着富察涛向村子外去。
但就在此时,路上一阵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驰了进来,正是传灯会的众人和丹鹰等回来了。成安仁在李先生手里吃过亏的,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大喝道:“好你个李汉奸,爷爷不找你报仇,你还上门来送死了!”说着,便由马鞍上一跃而起,“呛”地抽出他的大砍刀,向李先生兜头砍下。
李先生知道此间情形,自己势必以寡敌众,但不敢离开富察涛半步,仍旧只是单手应战。成安仁气得哇哇大叫道:“狗汉奸,你瞧不起我么?”唰唰唰,砍刀连连攻出数招。
柳清野原本全心注意着争斗的情形,此时见到丹鹰出现,心思难免分了一半过去。丹鹰见了他,也微微一笑,轻转马头,绕过半边场子,来到他身边,道:“柳清野……你……你的伤口还好么?”
“好……好……”柳清野说着说着,就红了脸,心里道:有她这样温柔的一问,我便是再中个十箭八箭的,又打什么紧?可心念方动,那伤口就疼了起来,他又暗骂自己道:柳清野啊柳清野,你很英雄么?再中十箭八箭,你死也死了,哪里还能再见到丹鹰呢?他想着,偷偷看了丹鹰一眼。
丹鹰微微一笑,岔开话题去,道:“那是什么人?为什么明心姐姐,吴阿姨和成叔叔都和他拼命?”
这一下,倒是把柳清野问住了: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虽然方才他已经显露了几招松桥书院的武功,看来是本门无疑了,但是传灯会众人回来后,李先生又招招怪异,全然看不出家数来了。正犹豫着,见那边阎铁笔也跃下战团去了。
阎铁笔使得一对精钢打造的判官笔,前明时,他乃是大儒钱谦益的入室弟子,后因不满老师投降清朝,而投笔从戎。他的招式多从书法上变化而来,而且左右手写不同的诗句,这时他左手写道:“伙涉真高兴,留侯太有情。”右手写的却是:“剑求一人故,杯中万虑冥。”(注:此二句诗系傅山在康熙九年所作,我并不知道这诗流传到传灯会众人口中,需要多少的时间,然而噶尔丹统一新疆北部,再征服喀什葛尔,叶尔羌等南疆部落,都是发生在康熙二十七年之前的事,读者诸君,就权当这故事是发生是康熙九年和康熙二十七年之间的吧。)李先生本来一壁要保护富察涛,一壁要应付成安仁,已是不易,现在又多出一个敌手,不得不放开富察涛,誊出一只手来应战。而这时候,了缘和尚自马上将那佛珠一甩,就要将富察涛擒去。
柳清野就忽然有了一种要上前相助的冲动——想那富察涛,方才是如何拼了性命要保护阿勒部族人的安全,而现在,传灯会中人却全不问青红皂白……这……哎呀,我怎么能有此念头?
他正想着,却见李先生凌空一纵,以袖子荡开了了缘的念珠,就这下落之势,顺手按住了成安仁的刚刀,一推一送,将成安仁丢了出去,然后一转身,两臂齐出,伸指疾弹,只听得“叮叮”两声,阎铁笔的判官笔就齐齐飞了出去。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真叫人叹为观止!
柳清野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想要叫好了,却见王春山将袍子的下摆一掖,抱拳跳下马来,道:“李先生,那日鄯善城中,你曾施以援手,可是,我五弟却在阿达勒尔被你害死,王春山向来恩怨分明——但是,对于满清鞑子最是痛恨,李先生既然要做汉奸,王春山与你就只有仇怨了。请——”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面无一丝表情,道:“好,你与在下有仇怨,尽管冲着在下来,但是,今日在下一定要护送我家贝勒爷回去。这事关维吾尔与大清朝结盟共抗准噶尔的大计,决计不能耽搁,待我护送贝勒爷回去后,再来领教你的高招。”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而且边说就边拉着富察涛要绕过传灯会一行离开村子去。王春山本来也是客气地邀战,被他这样一说,登时火了,倏忽一跃,挡住他的去路,道:“等等,你这汉奸,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李先生身体一斜,仿佛快要跌倒一般,却在靠近地面时,猛然向前一滑,晃过了王春山去。王春山一愕,回身一掌拍出。而这时,曹梦生忽然喝了一句:“等等!”也自马上一跃而下。
“你——”他定定看着李先生,“那一招‘孤村芳草’,你是……”
李先生不看他,依旧拉了富察涛欲去。
“李云生!”蓦地,吴水清一声大喝,“你还要装到几时?”
众人听了此语,都是一惊,曹梦生也连退了数步,道:“大师兄……竟然真的是你……你……你居然投降满清鞑子……”
李先生怔怔的,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叹了口气,道:“李云生已经死了,我只是富察大人的幕僚而已。”
“对,的确是死了!”李明心冷冷插嘴道,“娘,方才在莽克善那狗贼面前,你要认他,他就说你认错人了,这人已经没良心到妻子女儿都不要,投效鞑子,真是没错——”她又转向李先生道:“我爹他是个和鞑子势不两立的大英雄,早就在松桥书院一役里牺牲了,你才不是我爹……谁有了你这样的爹,还不如一头撞死!”
柳清野见到吴水清和曹梦生的神色,晓得他二人必没有认错——没想到李先生竟是自己的大师伯……而想起李明心说过,吴水清不肯接受王春山的情义,是因为心里对丈夫李云生一直不能忘情,如今夫妻重逢,却是这般情形!她情何以堪!
对于女儿的讥讽,李云生仿佛根本就没听见,连富察涛眼中的惊讶也全不理会,只淡淡道:“贝勒爷,咱们走吧。”
“哈哈,好……实在是好啊!”场里又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那莽克善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李先生,恭喜呀,真是恭喜呀!”他旁若无人地作了个揖,“原来这婆娘还真是你老婆……唉,你方才就认了她,岂不很好?我当时一定立刻就还了女儿给你,也用不着咱们两个大动干戈了!”
李云生不说话,倒是富察涛张望了一眼村口,没有见到兵队的影子,才略略松了口气,道:“莽克善叔叔,你又回来做什么?我和李先生这就回去了。”
莽克善道:“贝勒爷,事到如今,你还和这姓李的一处么?你倒看看他是做什么的?他老婆是反贼,女儿也是反贼,他这一帮狐朋狗友,都是反贼!他平时同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满汉一家,都是糊弄你的……”
“住口!”富察涛喝道,“李先生是当真以天下为重的……”
他话没说完,那边成安仁也喝道:“胡言乱语,谁和这汉奸一路?奶奶的,老子最恨就是汉奸!”
莽克善哈哈大笑:“哎呀,李先生,那你究竟是汉奸还是吃里爬外呀?我也快被你弄糊涂了!”
“管他是什么!”赤云子拂尘一挥,“今天你们三个都不要想离开这里!”
“对!”陈洛会道,“咱们非为五哥报仇不可!大伙儿并肩子齐上啊!”
传灯会的众人,早就因阿达勒尔一役和鄯善之战对莽克善和李云生恨之入骨,方才见王春山颇有按江湖规矩单打独斗之意才按兵不动。这时候有人一吆喝,就纷纷响应,四十余人齐向李云生等人攻了上去。
在时候,阿勒部的族人和暂住的哈萨克牧民围观已久,先还不明白是在争执什么,可是大家先前都蒙富察涛相救,此时见了富察涛也被卷入战团,都七嘴八舌向丹鹰讲起下午的事情来。丹鹰听了,愣了愣道:“真的?”
柳清野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丹鹰道:“那他就是我们部族的恩人,决不能伤他!”说着,就向传灯会众人呼道:“等等,别杀富察涛——”
可是传灯会中人哪里理会?陈洛会更是道:“小丫头不要多嘴,我们汉人的事,不要你管!”
丹鹰一愕,正要发作,却听莽克善冷笑道:“死到临头了!哼!”只见他从战团中一蹿丈许,仰天长啸了一声,村子周围就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先前的那些清兵全都跃马而入。
丹鹰一跺脚,道:“摩勒!阿叙!快放箭!”自己也一把抓过弓来,搭箭便射。
可是,清兵人数众多,来得又突然,岂是区区几支箭能抵挡得住的?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将阿勒部的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场子边上几声惨叫传来——三五个跑得稍慢的哈萨克平民已经成了清兵的刀下亡魂。
这变故突如其来,曹梦生大喝一声就从战团中跃出,凌空一翻身,把一个持长刀的清兵拎了起来,挥臂一抡,砸在另一个正弯弓搭箭的清兵身上。成安仁接着冲了出来,挥刀直砍身边一个清兵的马腿。第三个脱离那恶斗的,居然是李云生,一跃而踏上一个清兵的马头,伸手把他拉下了马,接着啪啪啪啪一路踏着马头过去,将一众士兵都掀下马来。
战团中,只听莽克善骂了句:“姓李的,你还是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但是也就只骂了一句,便凝神去应付王春山等诸多高手了,看来正斗到关键处,难解难分。
再后从人丛里出来的,是富察涛,他脸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可是他甫一脱险,立刻劈手夺过面前一个清兵的长剑,喝道:“给我退下!”那清兵一怔,富察涛却已纵身跃开,挥剑砍下旁边一个兵丁的脑袋,边砍还边怒斥:“谁敢杀老百姓?”
柳清野这时也抢了一把长剑在手,他无力腾挪跳跃,就剑剑劈砍清军坐骑,也不晓得砍了多少,手臂酸麻不堪,胸前伤口更被震裂,几欲跌倒之时,背脊却撞到了富察涛身上。富察涛笑了笑,突然反转长剑,将剑柄递到他手中,道:“柳清野,咱们再来演那出戏吧!”
柳清野看了看他,只见他神情焦急有认真,当下点头道:“好!”一把将他拉过,喝道:“都退下去!否则我宰了你们主子!”
他全力喊出了这一声,场子里一时人人都停住了动作。接着,就听莽克善笑道:“贝勒爷,你怎么还玩这一套把戏?我知道你同这小子交上朋友啦,他不会杀你的。”
而传灯会中人除了吴水清母女外,都不晓得这已是故技重施,具喜道:“清野,做得好!”又有人喊道:“逼这汉奸和清狗自行了断!”还有人叫道:“叫这些鞑子兵全都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莽克善哈哈大笑,“你们才该自行了断!”他说着又从腰间取下那块令牌,道:“把这些反贼都拿下了,这小子不敢杀贝勒爷的!”
“你敢!”富察涛双手抓着剑刃作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他不杀我,我还不会自杀吗?你敢叫士兵上前一步,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这……”莽克善一天之内居然两次被富察涛用这种计策威胁,不由得大为光火。可是他却也没有别的计策。若在下午,他还有机会掳得李明心为人质,而这个时候,传灯会众人具在,李云生又与自己不睦,动起手来,没有分毫的便宜。他只能万分不甘心地瞪了一眼——也不知道到底该瞪谁,忿忿道:“好,走着瞧!”说着,一甩手,转身带了兵队离开。柳清野和富察涛都惟恐他再生诡计,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出村子为止,但又赫然发现,那干硬的地面上已留下一串寸许深的脚印!
传灯会中人看着莽克善远去,这才回过神来理会李云生。王春山道:“李先生,你为了救护维吾尔平民,尚能斩杀清兵,难道为了那一点点荣华富贵,你都不愿弃暗投明,光复我大明江山吗?”
“平民。”李云生淡淡道,“我只是为了平民。”
王春山听不明白他这句哑谜一样的话,道:“满清鞑子杀我多少平民,李先生应当知道——而四妹,也就是尊夫人,她时常同我们大家说起李先生,都说你是一位为国位民的侠客,这侠义二字,难道不是忠君为民么?”
“忠君为民?”李云生重复了一句,然后道,“是为民忠君。”
王春山道:“这有什么区别?不管是忠君为民还是为民忠君,李先生都不该投效鞑子的朝廷,助纣为虐。”
“不……”李云生正色道,“当忠君和为民不能两全时,李某以为民为上……李某忠的,就为民的君,他姓甚名谁,李某不在乎。”
“你——”曹梦生一步跨上,盯着李云生的眼睛,可那眼睛里没有分毫的动摇。“你就不怕留下千秋骂名?你就不怕将来下了地狱,师父师娘都不饶你么?你——你简直把我松桥书院的脸都丢尽了!我今天……我今天该为松桥书院清理门户——你还有廉耻的,就自刎以谢师父师娘在天之灵!”
“松桥书院,‘生死非吾虞,但虞辱此身’……唉,果真抛却生死,又计较什么辱此身?”李云生喃喃道,“不过,我也早就不是李云生,也不是松桥书院的人了——只是我今天,一定不能死在这里,世祖皇帝和富察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若不把富察贝勒安然送回去,势必影响这次抗击噶尔丹的大计。你要我自刎,恕我不能从命!”
“说来说去,倒是为了这个小鞑子!”曹梦生道,“我就杀了这个小鞑子,你待如何?”说着,转身向柳清野道:“清野,把这小鞑子宰了!”
“啊?”柳清野一愕——师父的话,他是决不能违背的,然而今时今日,要他杀了富察涛,也是万万不能的!他左右为难了半晌,听得富察涛道:“李先生,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但是千万赶在莽克善叔叔之前,别叫阿玛着恼……否则……”柳清野闻言想到:富察涛在这时候,心中念念不忘还是结盟抗击准噶尔之事,我若是杀了他,他的一番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更有丹鹰他们,除却准噶尔之外还要多出富察康一个敌人来……不,我是万万不能杀他的!
想到这里,他挟持着富察涛向李云生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假装重伤之下腿脚无力,突然一个踉跄跌,放开了富察涛,在他耳边道:“快走!”然后佯做跌倒,将长剑扎进自己小腿上去。
李云生得了这个时机,一把提起富察涛,纵身一跃,便起起落落而去。柳清野只看着他离去了,恍惚王春山等人跟在后面追着。但是他自己却觉得身子一阵发冷,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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