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二十二)

2003-07-28 16:12 | mary_c_z

柳清野连丹鹰的伤势也没有去看,跨上黑将军,一人一马就向南冲,夜晚也不停歇,风雨不能阻挡,饿了就吃沙棘和沙枣,渴了就在随便什么小水潭里喝水,累了就在马背上眯一下眼睛——他不管自己有多大本事,他只晓得,养育他的师父此刻陷于险境,他若能赶得上拦住他们,也许还有希望,若拦不住,多半连他也只有拼了一死。
“丹鹰啊丹鹰,咱们也许就要永诀了吧!”他想。
这样连续跑了三天,连黑将军也吃不消了,四蹄一软,倒了下去。柳清野无奈,只得停下来暂时歇息。他腹中饥渴难当,脑袋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甫一下马,立刻躺倒在草场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到半夜,只忽然觉得身下大地都震动起来,骇然惊醒——那大地却果然是在震动的,一时上下颠,一时左右晃,不远处的几块大石都在颤抖不已,当那地震动得厉害时,几块石头轰隆轰隆就向他这边滚了过来。
柳清野急忙翻身跃起,想要闪避,但脚下草地晃荡不歇,更兼他多日疲惫,身手不灵,一个趔趄就摔倒下去。眼见那巨石滚到了身边,他只暗呼一声:“休矣!”徒劳地向边上滚开,却是再也闪避不及的。
而便在此时,忽然他后领一紧,又听“砰”的一声,有人一脚踏在大石上,而自己整个人就腾云驾雾而起,稳稳落在了数丈之外。他回头看相救之人,竟是李云生。
李云生道:“是地震,快跳进那个水塘里!”说话间,将柳清野的袖子一拽,两人同时扑到几丈之外的一处浑浊的小水塘中。
柳清野只觉那水塘之中纠结的水草如同无数的鬼爪在抓自己的脚,而水波动荡,简直好象惊涛骇浪。他再看那岸上的巨石,一忽儿到东,一忽儿到西,而远些的地方,连山脉都在动荡。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一切才渐渐平静下去,李云生就拉着他缓缓爬上岸。柳清野惊魂未定地打量一下四周,恍惚刹那变了天地一般——远处的山峰竟被削平,而近处的大地沟壑道道,红柳成片的倒伏着,就像一堆堆的尸体。
他怔了半晌,才问道:“李……李先生,你来做什么?”
李云生道:“我和你一同到鄯善去。”
柳清野一愕,道:“你……你去救我师父?”
李云生叹了口气道:“可以这样说吧。”
柳清野道:“可是……可是我师父他们都要杀你……你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是投降了满清朝廷的。”
李云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借着月光端详着他的脸孔,道:“你……你是柳文生和苏眉的儿子?曹师弟把你教养大了……把你教养得和他自己差不多了……”
柳清野正是不解,忽然地面又剧烈震动起来,两人连忙转身又扑进水塘中。
这一次的震动虽然没有方才猛烈,可是柳清野觉得水塘底下的烂泥都泛了上来,好象要把自己拽下去一般,他心下大骇,想要借力往水面上腾跃,却是越挣扎,越陷得深。正是惊恐之时,忽然旁边李云生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上一提,脱离了泥沼。
“你知道你爹娘是什么样的人么?”李云生忽然问道。
柳清野愣了愣,道:“我爹娘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了驱除鞑虏,叫鞑子给害了。”
李云生微微笑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吧?你自己也想成为你爹娘那样的人么?”
柳清野一愕:催眠术教导了他十八年,要他成为爹娘那样的反清志士,他自己也认为爹娘是大英雄,然而自从经历了几个月来的这些变故,他分毫也不想走爹娘的路。这话,他不敢出口。他只想和丹鹰厮守,然而师父正身陷险境。
李云生并不勉强他回答,自己就说道:“你爹娘,不想你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柳清野问道:“为什么?”
李云生道:“我也是做爹的,虽然明心她不肯认我,但是我不希望明心像我这样,成为夜闯禁宫的刺客,或者是什么将军帐下的幕僚。我希望我女儿,无忧无虑,读书、做女红、嫁人、生子,最后安然地在家里床上——这是每个做父母的人的希望。包括你师父,倘若……倘若当年没有松桥书院一役,你师父自娶你小师叔为妻,儿女绕膝,他必定也不想他的儿女出生入死。”
两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第二次地震停止了。李云生托着柳清野的手臂扶他上岸去。可是方踏上岸边,第三次地震又到来。二人只得重新下水。
柳清野道:“师父对我,就好象亲生儿子一般,他却是教导我要杀尽鞑子,他说鞑虏不除,无以为家。”
李云生微微一愕,叹息道:“那都是因为,你师父他已没有家了。松桥书院一役,同门死伤殆尽,你小师叔也下落不明……”
“小师叔来到了阿勒部,嫁给塔山族长为妻。”柳清野插口道,“丹鹰就是他们的女儿。”
“啊……她……她嫁了人了……”李云生喃喃重复了一句,“丹鹰……嗯,果然有一点像……很好……很好……那你小师叔她现在……”
“她已经去世了。”柳清野道。
李云生怔了怔,有一会没有分毫的声响,所有的声音就只是大地的轰鸣。过了很久,他才道:“去世了……她是个苦命的人,你师父很伤心吧。”
柳清野点头道:“是的,师父很伤心。塔山族长也很伤心,他们说是鞑子害死了小师叔……”他停了停,犹豫了片刻,道:“小师叔是病死的。”
李云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到原来的话题上,道:“一个人倘若有家,有需要牵挂的东西,他是不愿意天下大乱的。如果天下真的乱了,那只有奋起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清兵入关之时,咱们大家该当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人……学武之人该当保护天下百姓,让他们免遭杀戮……但是,如今天下已定,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天下百姓,就应该让天下更稳定,而不是让天下更混乱……官不逼,民何必反?民也不想反……你师父他们倒是了无牵挂,赤条条一个人,成王败寇,最多不过是个死;可是,其他人呢?你没了爹娘,你爹娘没了性命……这值不值得?后不后悔?”
柳清野一时张口结舌:啊,是了,丹鹰这样拼命,那是因为准噶尔打到了家里来,倘若不反抗,势必被杀。而师父和传灯会的人反清,反的却是稳定了的天下,和一个太平盛世!?
他们说话见,又接连来了第三次和第四次地震,虽然一次比一次间隔短,可是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且都不及开始的一次猛烈。总共折腾了一个时辰上下,终于风平浪静下来。
柳清野在水塘里泡得时间久了,还被灌了不少腥臭的泥浆,一阵阵犯恶心。李云生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一股暖流自手掌传来,不须自己运功,便即散至四肢百骸,浑身都舒畅起来,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想要感谢一下李云生,而李云生却径自向南边走,边走边道:“耽搁不得,咱们去寻一下那两匹马到了何处。”
柳清野和他默默走了一里多地,不见马匹的踪影,又折回头寻找。他见李云生神色忧虑,忍不住问道:“李先生,既然你知道师父是一定要反清的,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李云生健步如飞,走出很远,才回答:“不管他认不认我,他是我师弟……我也知道劝不了他,可是当初世祖皇帝又如何想过能劝动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说着,打了个呼哨,这一次果然听见马嘶声了。
柳清野也跟着打了个呼哨,黑将军便在远处答应了主人。不多时,就见两匹马跑了过来,这些畜生倒懂得保护自己,毫发无损。
二人翻身上马,取道向南。李云生扬鞭子前,最后说了一句:“你们说我投效满清朝廷,我只是投效了天下苍生。”然后再不言语,催马而去。

地震之后,草原和戈壁地形大变,比原先更加难以辨认。是以柳清野和李云生两人又赶了三天的路才看到鄯善绿洲的胡杨林。
一别数月,鄯善看来还和从前一样安详宁静,就连远远看去的那些哨兵都仿佛没有换过。如果不是地震之后,胡杨里中倒下了一片大树,柳清野简直怀疑,自己还是再和曹梦生驰马来鄯善救人的,而那以后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把这个换上。”李云生突然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见清兵的补服丢给柳清野。看着他套上了,又丢了一块令牌给他,道:“咱们一路上都没有追上传灯会的人,他们多半已经被抓了——即使没被抓,估计也是去见那些假冒的屠龙会的人,一会,你拿着这令牌进去救人。”
柳清野接过令牌来,见上面满蒙汉三语写了“富察”两字,一愕,道:“李先生,你不与我同去?”
李云生道:“我去见富察将军,见过了再来照应你——其实,有我在一边,反倒起了冲突,传灯会的会必定不肯留下我的性命再走。”说罢,一夹马腹,直向鄯善城前的哨兵驰去。
柳清野跟在他身后到了城口牌楼下,哨兵都识得李云生的,并不盘问,对柳清野这样一个小校尉打扮的人也并不注意,二人不费周折就进到城内,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大营之中。
李云生向将军帐后一指,道:“你还去原先关押王春山的那帐篷里找,叫他们带你去,就说是我要提审——倘若人关在别处了,你路上留下记号,我一会自会去找你。”
柳清野点点头,下马同李云生分了手,径向他所指的那帐篷走了过去。
一路人无人盘问,到了那帐篷前,见还同从前一样,有两的小兵把守,他便掏出令牌道:“李先生叫我来提审那些反贼。”他惟恐多言招祸,故意没说是屠龙会还是传灯会。
两个兵丁打量了他一下,接过令牌来翻来覆去看了看,道:“你来的真不巧,那些反贼已经押到大清真寺去了。”
力气眼皱了皱眉头道:“大清真寺?李先生只交代我来提人,不管在哪里,你总带我去提人就是。”
两个兵丁相互望了一眼,答道:“好,你跟我来。”当下前面引路,带了柳清野向军营的后门去。
这一路上七弯八绕,出了军营又过了好几条小巷子。柳清野处处志之,便到了一座大清真寺前。寺前也有些兵丁把手。带路的两个就上前去说了一通满语,然后转身对柳清野道:“我们兄弟就带你到这里,你跟他们进去。”
柳清野同他们笑笑,道了句“多谢”,当下跟着门前的哨兵进了大清真寺。
鄯善古来就是西域最为繁华的市镇之一,所以这座清真寺颇为壮观。不过,看来年久失修,想来是已经废弃多年,再也无人来朝觐,故尔被清兵征用。
柳清野踏上那些白石的地面,听着前面带路人的脚步声,一发的感觉这里空阔阴森。他只是不知道,师父被关在哪里,或者,师父他们还没落入圈套,这里关的只是假冒的屠龙会会众。
兵丁带着他来到一见石室里,道:“你坐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带人犯上来,李先生要提审的是哪一个?”
柳清野一愣,不好贸然回答,便道:“李先生说了,全部带走。”
那兵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全部?李先生就派你一个人来?”
柳清野忙道:“李先生说了,反贼厉害得紧,怕我一个人看不住,所以特别交代了每个反贼都得先吃下‘贵妃回眸’,然后用绳子拴成一串,这些事情,就烦劳兄弟了。”他一下急中生智,般出了莽克善所用的毒药来,料想这兵丁该要相信了。
这兵丁果然没有再问,点头道:“好,你等着,我就去办。”说罢,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这石室就显得有点像牢房——只因清真寺的窗户建在高处,又甚是狭小,所以房间里阴暗不砍。况且四壁又的厚石,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一点,直叫人毛骨悚然。
柳清野在石室中静静坐了一会,不见那提人的兵丁回来,心中犯疑道:“去了这么久,莫非有诈?”当下起身来到门边,意欲推门一看。可是一推之下,立时骇然——这房间居然连门也是石头作的,方才进来时,自己竟全然不觉!他回想起那带路的兵丁走路声音很响,似乎不曾练过轻功,可是,关这扇门时,却举重若轻,仿佛随手带上一扇木门一般。这等力气,决不是一般的军中莽夫!
他心中不禁暗呼:“糟糕,中计了!”
他提起一口真气,运在双掌之上,以两手平推石门。可是石门厚重,文丝不动。他心下一阵发凉,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连连运气推了几次,都只是徒劳无功。他一时颓然,靠在门上,想道:这下真是师父没见到,自己落进圈套中……倘若师父他们还没被擒住,自己岂不成了富察康的诱饵?
他本能地想要大呼几声“放我出去”,可是旋即想到,这便是向敌人示了弱,万一叫师父听到了,更加麻烦。一切还是得靠他自己。
他便又抽出腰刀来,从那门缝里插了过去,想看看有什么机阔,也许挑开了就能开门。可是那门封得甚是严实,刀插进两寸不到,就再也刺不下去了。他使了半天了力气,最终腰刀“卡“地一声断为了两截。
这时候,他连气带急,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着气,靠在石门上休息,心中自有千中的悔恨,更有万种的怀疑,而首先的一条就是:“我已递上李先生的令牌,这些人还是将我囚禁,难道是李先生存心害我?”他想师父如何说鞑子狡猾,如何骂李云生是汉奸,可是想着想着,又想起富察涛的好处,以及李云生来时和自己说的话,变暗忖道:“难道是我方才说话露了什么破绽?”仔细想来想去,并没有什么叫人起疑之处,惟独进清真寺之时,带路的兵丁和守门的兵丁说了几句满语,自己是全然不明白的:“他们同我说汉语,彼此交谈又用满语……难道当时就已经识破我?”
想来想去总没个结果,他还是觉得先脱身为妙,于是站起身来,在四面的墙壁上敲敲打打,想寻一处墙壁稍薄之处。每敲一下,他就俯耳上去听听声音,皆是“梆梆梆”的沉闷之声,看来这墙壁和石门一样厚了。
连查了两面墙之后,他俯耳在门左边那面墙上,却意外听到两人对话之声。想来这两人是靠在墙上聊天的,是以声音由墙壁传过来,甚是清楚。
只听其中一人道:“你们莽克善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呀,哈哈。”
另一人汉语稍嫌生涩,道:“什么鸡呀鸭的?啊,你是咱们莽克善大人厉害是不是?嗯,那是当然的——你们福瑞大人也很厉害呢!”
柳清野估计这两个一个是莽克善手下的鞑子兵,一个是钟锐手下的汉兵。
汉兵道:“其实,咱们钟锐大人封了巴图鲁了,也就不图什么了,是替你家莽克善大人不平呀——他跟着将军办事,慢说功劳大,便是没功劳也有苦老,怎么就这么些年被一个李先生给压着。”
清兵道:“可不是,李先生他根本就不是忠心给将军办事的,咱们莽克善大人早就看出来了。这李先生,和反贼是一伙的——亏得你家福瑞大人这次想了好法子,抓了那些什么灯不灯的汉人,引李先生上钩!”
柳清野听至此,已确信师父和传灯会的各位前辈是落入莽克善和钟锐之手了,心中“咯噔”一下,又听到这是引李云生上钩的,更加焦急。
汉兵道:“诶,我说,那小子是关在隔壁吧?可不能叫他跑了。”
清兵道:“那哪儿能?我亲眼看见他拿了李先生的令牌来要人,就把他关了。只等李先生来救他,咱们莽克善大人就人赃并获啦。”
汉兵道:“哈哈,这下你们莽克善大人升官发财,前途不可限量——我倒看看这次,将军还袒护李先生不!”
清兵道:“那是当然,升官发财,哈哈,到时候咱们大人第一个感谢的,就是你家福瑞大人啊——喂,你家福瑞大人还真厉害,怎么就知道抓那个拿李先生令牌来提审反贼的人呢?”
汉兵道:“这就是我家大人的高明啦,说给你你也不懂的。”
清兵不依,逼着他要说,而汉兵只是不肯,两人就一句满语一句汉话地争执开了。柳清野无心听他们吵闹,只是四下里寻找脱身的通路。他打量着这间除了几张椅子之外简直可以用“光秃秃”来形容的石室,目光最后停留在那扇狭小的窗户上——看来,那是唯一的出口了。
清真寺的房间虽高,但也不过两丈,这样一点距离倒还难不倒柳清野。他点地一纵,立刻蹿到了半空,两手搭上了窗台。只是手掌立刻传来一阵刺痛,令他“啊”地叫了一声,又摔将下来——他的一双手鲜血淋漓,原是那窗台上插满了一根根钢钉。
这莽克善和钟锐忒也狠毒!他暗骂了一句,可是这一点小小的障碍,也拦他不住——他当下把一张椅子拆了,抓了两块木板在手上,再次提气纵起。这一回,他将木板拍在了窗台上,钢钉虽长,但从木板中刺出的,只是少许了。
那窗户乃是石砌的雕花,连接之处用的都是米浆黏土,所以他凌空一掌劈了过去,砖头就希哩哗啦倒了下去。他不待砖头落地,人已迅速地从窗口跃出。见那窗下一个士兵被砖头砸中了,正喊着满语叫人过来。他立刻一把扼住了那势必功能的喉咙,低声威胁道:“别出声,否则宰了你!”
士兵吓得直打哆嗦,道:“你……你是反贼……你……”
柳清野不和他罗唣,将他提起来一跃,两人一道上了窗台。他问道:“你方才,喊的什么话?”
士兵道:“我……我说窗户破了……”
柳清野道:“满州话怎么讲?”
士兵抖抖唆唆重复了一遍。柳清野暗暗记下了,便把这士兵的穴道一点,由窗口丢了进去。他自己跳了下来,开始用士兵教他的满语大声嚷嚷道:“窗户破了!窗户破了!”边嚷嚷边沿着墙疾奔。
迎面有几个兵丁撞了过来,用满语向他问话,他只是回身用手指着石室的方向,嚷嚷:“窗户破了!窗户破了!”那些兵丁便都朝石室的窗外跑去。
柳清野猜想自己是逃进了清真寺后的庭院里,狂奔了一会,来到一处好像伙房的地方。他四顾无人,就闪身躲了进去。随手往灶台上抹了一点锅灰,将自己两条眉毛涂得又黑又浓。到那水缸里一照,完全变了模样。
他正要离开,却忽然听到灶台后一人喊道:“喂……你,你是福瑞大人那边的吧?”
柳清野一惊,见那个人只是个伙夫,便将计就计,答道:“是啊。”
伙夫道:“嘿,你看我多神,一眼就看出你是福瑞大人的人,省得和你说半天满语你也听不懂——我说,是福瑞大人叫你来拿酒菜去气那些反贼么?”
柳清野笑了笑,道:“老哥你真行,一猜一个准。正是福瑞大人叫我来的,酒菜呢?”
伙夫道:“福瑞大人交代的事,我几时耽搁过?都办好啦——不过,福瑞大人也真是,干什么要把这些酒菜拿去糟蹋了,唉……”
柳清野道:“我家福瑞大人,那是神机妙算,只有他,才能想出法子整治反贼。”
伙夫道:“那还真是了——小哥你快去吧,否则福瑞大人着急了。”说着便把一个食篮交到柳清野手里,恭恭敬敬把他送出了门。末了,还说了一句:“福瑞大人面前,还请小哥多多美言几句——小哥你知道,我的汉语不行,到了福瑞大人面前,就说不上话啦。”
柳清野满口答应,眼见那对面一个兵丁匆匆忙忙向这边过来,生恐真的钟锐手下来到,自己要穿帮,就连忙丢下伙夫向清真寺里去。
但对面那兵丁还是拦住了他,道:“喂,你是莽克善大人派来拿酒菜的么?”
柳清野低着头应道:“是啊。”同时暗暗捏了拳头,打算一击将这兵丁解决。
那兵丁却喜滋滋上来携了他的手道:“正好,我是福瑞大人派来拿酒菜的,劳烦兄弟你了。”说着,就接过那食篮。
柳清野心下一喜:正好,叫这人带路!想着,就上前夺回那篮子道:“唉,莽克善大人差遣我办事,怎么能劳烦哥哥你?回头叫莽克善大人看见,我还不得掉脑袋?”
这兵丁愣了愣,道:“哟,你的汉语说得真不赖,莽克善大人手下很少有几个你这样的。好,你这朋友我算是交了,咱们一同上去吧。”
这话正中柳清野下怀,当下和这兵丁称兄道弟地进了清真寺。不过上了一回当后,他这次小心了许多,总是稍稍落在这兵丁的后面,同时真气运在右掌之上,随时这兵丁一旦发难,自己便将他结果。
不过,这一回他的担心倒是多余了,他同着这兵丁一路七弯八绕,下了一条长长的台阶,就来到一处宽敞的石室中。那石室建于地下,不见天日,故尔墙壁上都插着火把。火光中,柳清野立刻就看见门口八仙桌边坐着钟锐和莽克善。他再微微抬眼一瞧,见石室尽头有一台阶,台阶上的囚笼里,关押的正是传灯会的各位,而那囚笼前立着的一个便装打扮的人,正是大将军富察康。
柳清野不由得心下一惊:“啊,李先生去见他,他却在此地?莫不是李先生也遭了不测?”正想着的时候,就听莽克善的一个手下喝道:“你们两个办事也太不利索,你们想叫将军和反贼一起绝食挨饿么?”
柳清野见那边钟锐和莽克善的目光都射想自己这边来,心里略略一慌,忙借着这兵丁的一通训斥,扑通跪下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他这一手,都是和那苏那达学来的,有模有样。
他一跪,福瑞手下的,也就跟着跪了,口中连连道:“将军恕罪……大人恕罪……”
莽克善和福瑞瞥了他们一眼,似乎这两人这样的诚惶诚恐有点古怪,但是台阶上富察康挥了挥手,道:“算了,一边伺候着去吧。咱们是什么时候都能吃的,可是饿着了这些英雄,就是罪过了。”
“将军此言差矣!”钟锐打手势叫柳清野和那兵丁退到一边,自己斟了一杯酒给富察康送上,道:“这些反贼,虽然身怀绝技,但不能算是英雄。英雄是识时务的。而他们,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徒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是用错了地方——充其量,只能叫做好汉。”说着,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凑到囚笼前,道:“你们这样绝食糟蹋自己的身体,那亡明能复么?”
传灯会众人冷眼看着,没人回答。
钟锐又道:“人活着,总有千般的好处——比如前明的洪成畴,开始也是死活不投降,不肯吃东西,但是,看看他后来的风光,就知道,还是投降的好。呵呵,当初,太宗皇帝不惜让庄妃娘娘出马劝降,可见求才若渴。如今富察康将军亲自劝降……”
“福瑞!”富察康喝道,“说的什么话?”
钟锐登时意识到,庄妃劝降一事,是朝廷最不愿意提起的,而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出来,难怪富察康生气。当下,转口道:“洪成畴那时候,前明还没亡国呢,他都做出如此明智之举,何况现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呸——”王春山骂道,“你这汉奸,使如此奸计诓骗我们,你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钟锐哈哈一笑,道:“王大侠,看来你还不太清楚当今天下局势呀——就让我来和你说一说!”他喝了一口酒,离席向那台阶走去,边走边道,“第一,钟某人已经是旗人了,算不得汉奸。况且,天下满汉一家,只要是拥戴皇上,归附朝廷的民间的忠,谋反作乱的,就是奸。第二,我如何诓骗你了?我是请你来鄯善见屠龙会的兄弟,其实你见到的虽然有一些是我军兵士,但,屠龙会已经归顺朝廷,这事难道你也不知晓么?”
王春山一愕,道:“你满口胡言,说的什么屁话?”
钟锐道:“世祖皇帝在顺治十年五月以后,相继颁布了不少谕令、敕书、诏告,招抚郑成功、南明永历和全国各地的抗清兵马,世祖皇帝言辞恳切,条件优妥。那以后,除了少数匹夫食古不化坚持要和朝廷为敌以外,大部分英雄豪杰都投效了朝廷——你们一心一意要找的屠龙会,大约在康熙三年也归顺了。”
王春山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边就有曹梦生斥道:“有些人连祖坟被人掘了,都不在乎,他们没骨头,不等于咱们也没骨头!”
“曹大侠——”钟锐又上前两步,笑道,“天下间最有骨头的,恐怕就是你师兄李云生了,他是又贪图荣华富贵,又不想留个骂名,所以藏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脚踏两只船——你们是不是在等他来救你们呢?呵呵,别等了,他派来的人已经被钟某人抓住了,而他,大约也自身难保吧!”
柳清野听到钟锐的笑声脊背一阵阵发凉:“是啊,我得赶紧设法救出大家才是!”他偷偷打量四周,见这屋里在莽克善和钟锐之外还有十来个兵丁把手,自己要解决这些兵丁是轻而易举的,可是,莽克善和钟锐,他决计不是对手。
这时候,只听富察康说道:“福瑞,这话你说错了——李先生对大清朝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他对这些好汉们,有同门之谊,如此重感情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辜负世祖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你说他脚踏两只船,我是决计不相信的。现在我把他暂时缠住,就是为了社稷大事——社稷大事,是不容他感情用事的。”
他这样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倒叫柳清野稍稍放下心来——至少,李云生现在是没有危险的。
钟锐挨了骂,垂首道:“将军教训的是。”
莽克善却在一边道:“将军,这李云生分明就是有二心,否则他怎么这么多年,连姓名也不愿意说?”
富察康叹了口气,道“李先生太过想不开了——”
方要说下去,外面一个兵丁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叫道:“将军,两位大人,不好了,李云生派来的那个奸细逃跑了!”
“什么?”莽克善拍案而起,“你们怎么当差的?怎么才抓来就跑了?”
那兵丁道:“大人饶命,小的方才听到有人嚷嚷说牢房的窗户破了,就赶紧去看,结果发现牢房里关的是自己的兄弟,那个奸细已经跑了。”
“没用的东西!”莽克善一巴掌朝那兵丁的脸上扇去,那兵丁立刻被打得满口鲜血,倒地而亡。
“莽克善大人莫要着急。”钟锐走回桌边道,“那奸细只有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即使他跑回去找李云生,李云生也来不了。大人您先带人去搜一搜,搜得着也罢,搜不着也罢,都无甚关系。我在这里守着,倘若他敢来,管叫他有来无回。”
莽克善道:“好,如果李云生来了,更好,连他一并抓了。”说罢,将杯子一丢,号令了三五个兵丁,走出门去。
富察康却摇头道:“唉,这个莽克善,我大清都能容得半个朝廷的汉臣,偏偏他就容不下一个李先生——此种胸襟气度,怎么成大器!”
钟锐连连在边附和道:“将军说的是……只不过,如果李云生非要救这些反贼不可呢?”
富察康冷冷的看了囚笼里人一眼,道:“李云生追随世祖皇帝和我,多年了,虽然他有时想法过于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但是,他博学多才,堪比太宗第一谋事范文程,又武功高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些人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不需要留着他们让李云生犯糊涂。如果李云生真的来了,而这些人还不肯投降的话,就……”他把手掌往脖子上一横,做了个杀无赦的动作。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甚低,完全没有说来吓唬传灯会中人的意思。柳清野在旁听了,只是心惊:富察康如此狡猾冷酷,却还是如此看中李云生。倘若李云生来,凭他的本事,一定能救了传灯会中人去,但是,只恐他一来,这石室里又有什么机关暗箭,便要叫传灯会中人立时丧命。
柳清野想,现在莽克善不在,如果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为今之计,不如拼了一死,先挟持富察康!
他主意一定,当即悄悄向富察康和钟锐靠了过去,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住了配刀,只等钟锐低头斟酒,自己就放手一博。
可是,钟锐方站起身来,突然定住了,若有所思地怔了怔,俯身在富察康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柳清野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却见富察涛面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好,就这样,你来办。”
钟锐道了声“喳”,随即由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对着囚笼那边道:“你们既然要为前朝效忠,将军也愿意成全你们做忠臣。这里是毒药,就放在酒里请各位好汉喝了吧。”说着,拿过一壶酒来,将小药瓶里的粉末全都倒了进去,摇晃了几下混匀了,回身道:“你,把酒给好汉们送过去。”
柳清野不知他指的是自己还是旁边的兵丁,但立刻抢上一步,道:“喳。”上前接过酒壶来,略停了一步,藏在袖子中的右手就暗中向自己环跳靴上戳了下去,立时一个趔趄,斜身倚在了桌上。
钟锐和富察康都是一愣,道:“你做什么?”
柳清野道:“大人……谁……谁用东西打了我……我腿动不了啦……”
钟锐是练武之人,一看之下立刻知道是被人点了穴道,当下喝了一句:“保护将军——”自己纵到门口去看个究竟。而柳清野便乘着兵丁一拥而上,把富察康围了个水泄不通之时,迅速拿起了桌上的酒壶,意欲掉包。但是这个时候,忽然背上一麻,钟锐已经回身一指戳在他志室穴上,接着,伸手夺过他左手的酒壶,道:“小子,你和我玩这套,还太嫩了点!”旋即吩咐身边一个兵丁道:“把这拿去叫反贼喝了。”
柳清野动弹不得,但镇定道:“要杀就杀,反正李先生来不来都要杀的,还罗唣什么!”
钟锐冷哼了一声,道:“将军这样好言想劝,你们却充耳不闻,你们便一同死了吧。”说话间,左掌抬起,就要向柳清野天灵盖击下。
柳清野转头望了囚笼中的曹梦生一眼,见他眼神关切,正看着自己,心想道:好,便是立时死了,总是师父原谅我了……总算我是救出师父去了。原来他方才右手拿的是毒酒,左手拿的是富察康的酒壶,钟锐这样一夺之下,倒没把毒酒夺过去。
“呸!钟锐!”曹梦生忽然自囚笼中大喝道,“毒酒拿来我喝了,有胆子咱们一对一比试,你欺负后生晚辈,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钟锐和富察康交换了一个眼色,道:“好,曹梦生,也算是给你一个机会,我敬你一杯。”随即把柳清野右手的酒壶也拿了过去,自斟自饮了一杯,喝毕亮了个杯底。那边曹梦生也二话不说,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好,把他放出来。”钟锐挥手示意身边的两个兵丁去开门
曹梦生被人架了出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显然是中了“贵妃回眸”。他瞪着钟锐道:“姓钟的,你好歹也是个江湖中人,你要我这样和你比试么?我毒酒也喝了,你还怕我逃跑了不成?”
钟锐道:“哼,我的确是怕你跑了——反正现在是讨论你徒弟的生死,当然由你徒弟来和我打,你在一边看着。”
曹梦生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他是个孩子,如何同你比试?”
钟锐道:“左右你这毒酒发作还有一柱香的光景,我总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不杀他,你还可以从旁指点他一二。过了一柱香时间,你毒酒发作,他也死——不过,将军念你不像那些反贼一样固执,所以给你个机会,若你反悔,师徒二人都可以饶。”说罢,一掌拍开柳清野的穴道,道:“小子,来吧!”
柳清野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喜,暗想道:“这汉奸喝了毒酒还不知晓,我只消和他斗一柱香的时间,他毒发身亡,我再收拾富察康不迟!”心念一定,左掌斜拉,虚晃了一招,右拳随即猛向钟锐胸前攻去。
钟锐冷冷一笑,侧身闪开,右手捏了个剑诀直刺柳清野左掌鱼际穴。柳清野化直掌为手刀,避开他这一击,去切他的手腕,而他也把手腕一转,剑诀转而刺向柳清野手背合谷穴。
柳清野心中一凛,转身错步,收回左手,以右肘向钟锐撞了过去。钟锐却是嘿嘿一笑,左手直抓柳清野曲池和手三里,同时说道:“曹梦生,你可想好了么?你是投效朝廷呢?还是等死?”
曹梦生冷冷道:“清野,‘人面桃花’打他梁门穴!”
柳清野不假思索,右手当胸一横,左手捏剑诀点了出去,似乎是指向俞府穴的,然而近身之后,突然一转果然就是打的梁门穴的位置。钟锐一惊,连连后退了两步,道:“曹梦生,你这样的一身好武功,为什么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好好报效朝廷,却一心求死呢?”
曹梦生冷哼一声,道:“清野,‘寒梅着花’打他中府。”
柳清野立刻依言点地一纵,双掌齐拍钟锐面门,而待钟锐举掌相迎时,他却忽然身子疾向下落,化掌为拳,向他中府穴打了过去。
钟锐依仗自己内力修为胜于柳清野,轻功也略高一畴,当下向后微仰堪堪避开柳清野的拳头,然后平平向侧飘了开去,乘柳清野收手不及,直取他尺泽穴。
柳清野心下大骇,幸而曹梦生在边上又呼了一句:“傍花随柳!”他依法施展,才化解了开去。
钟锐却是真的不急于取他性命的,原地拉了个架势叫他进招,自己却又道:“曹梦生,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人生在世,读书习武都是为了做出一翻事业来,死了之后,究竟是美名还是骂名,谁还管得着?再说了,这写史的,都是我大清的史官,凡对大清朝忠心的,还能留骂名么?”
“笑话!”那边囚笼里阎铁笔突然出声骂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们以为这史就是白纸黑字么?公道自在人心。”
“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富察康插话道,“汉高祖出身草莽,夺下大秦江山后,可有人要反汉复秦的?宋太祖陈桥兵变当了皇帝,他建立大宋天下,可有人要反宋复后周的?明太祖为夺天下,杀了元朝皇帝不算,还把自己的心腹功臣全杀了个干净,可有人要反明复元的?怎么偏偏大清朝统治天下,就有你们这些麻烦?”
阎铁笔冷笑道:“汉高祖、宋太祖、明太祖都是汉人,他们反的是气数已尽的王朝,他们自身也都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自然不反他们。而你们满清鞑子……哼!”
“汉人?”富察康道,“阎先生,我久闻你是大儒钱谦益的入室弟子。我是一介武夫,自然没有你博古通今。我斗胆问你一句,你说汉人这个字眼是哪里来的?”
阎铁笔道:“汉人,自然是自大汉朝以后,我中原子民叫做汉人!”
富察康道:“大汉朝以后才有汉人这个字眼,在这以前,有吴人、赵人、楚人、越人……而在这以后,又有无数夷狄匈奴迁入中原,都叫了汉人,你怎知道唐宗宋祖家谱里没一个蛮夷之人?明太祖得天下,靠的还是波斯魔教,你怎不说他名不正言不顺?汉高祖、宋太祖、明太祖反的是气数已尽的王朝,难道当初前明不是气数已尽?你不听儿歌里唱‘朱家麦面李家磨,做得一个大馍馍,送给隔壁赵大哥’?前明是李自成推翻的,他这皇帝当不好,让给我清朝天子。你怎见得满清的皇帝就不勤政爱民?”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居然把阎铁笔给说愣了,半晌也没回出话来。
富察康就道:“阎先生满腹文章,为何要落草为寇?”他见阎铁笔愣了,便长身而立,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大清朝的天下,有大半的汉人子民。我大清朝的朝廷里,有一半的汉人官员。我大清朝的大内也需要各位好汉这样的武林高手。还希望各位,良禽择木而栖,不要辜负了自己一身的好本领——”说着,将杯中的的酒一饮而尽,道:“我敬各位一杯,倘若各位愿意归顺,便不用陪了,不愿意归顺的,请陪一杯,当是用毒酒为各位送行!”
“哼,不用你敬,我也会喝!”王春山喝道,“我们生是汉人,死了也是汉鬼,我王春山便是化作厉鬼也要反了你们这些鞑子!”说罢,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接着,了缘、吴水清、陈洛会等人也都一一饮下“毒酒”。
这片刻之间,那边柳清野和钟锐也又斗了十数个回合。争斗中,柳清野渐渐发现钟锐总是等自己出招之后再看着自己的来路后发制人,而曹梦生所指点的几招,恰恰是“自在飞花掌”里出手攻击的方向和实际落手的方向不同的几式。他这套掌法练得已渐渐纯熟了,也便专门挑这样出其不意的招式来对付钟锐。再加上有曹梦生从旁指点,这样斗了一会儿,还真打得钟锐暗暗心惊——那钟锐人称“玉面李逵”,自然是擅使板斧的角色,如今却和柳清野比试拳脚,还遇上一套专门克制自己的拳法,真是越打越不趁手。
当然,柳清野同钟锐武功原本相差很远,只能自保,不能取胜。可是他偷眼看见,富察康喝下了毒酒,还全然不知地在劝降传灯会中人,心中只想道:如此甚好,拖到他二人全都毒发身亡时,找出贵妃回眸的解药来,大伙合力对付莽克善!
酒杯不一会儿就传到了阎铁笔的手里,阎铁笔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来凑到了唇边。王春山见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弟,咱们再有文才武功,也不为鞑子效力,助他们残害同胞。”阎铁笔手微微一抖,终于一咬牙,仰脖子喝干了,把杯子递到孟虎的手里。
那囚笼外的兵丁就来替孟虎斟酒,可孟虎却把手一松,让杯子落在了地上。“我不喝。”他说道,“富察将军,我愿意归顺朝廷。”
满囚笼的人都大吃一惊,柳清野也愕然地望了孟虎一眼,只是这一分神,他就险些被钟锐抓住,只得立刻凝神对付。但他心里却如江海翻腾:“孟叔叔竟然投降了?他竟然投降了?”
只听王春山怒骂道:“六弟,你就不怕做千古罪人么?”
孟虎一笑:“千古罪人?富察将军说的没错——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身后事,留人说罢!魏征还降了李世民,我孟虎有什么不能降的?”
一句话叫王春山几乎气得晕厥过去,颤抖着指着他道:“好……好……你这汉奸!”
而富察康却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久仰孟先生才名,堪比诸葛孔明。好一个魏征降了李世民啊!”当即向身边的兵丁道:“来,开门,请孟先生出来。”
柳清野余光瞥见,那囚笼之门当真打开了,富察康亲自搀扶了孟虎出来。柳清野不敢分神多看,他只是心中不相信孟虎会投降:“怕死投降,那怎么是我辈侠义众人所为?孟叔叔一世侠名,就为了一时贪生怕死而毁于一旦么?老贼说得如此天花乱坠,孟叔叔这样的人也上当么——若换作是我,我投降不投降?” 他又突然想到了李云生:“鞑子皇帝礼遇李先生,李先生投降了朝廷,我心中是暗自敬佩李先生的,富察老贼亲自扶了孟叔叔出囚笼,孟叔叔投降朝廷,为什么我却不能容忍?”
他没有心思细想。只听那边囚笼传灯会众人一条声的痛骂,“汉奸”“走狗”劈头盖脸都向孟虎袭来。而孟虎却似毫不在意,同富察康在桌边坐下,又接过了富察康递来的一粒丸药。
“这是孟先生所中‘贵妃回眸’的解药。”富察康道,“孟先生以后就是我的贵客了。”
孟虎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道:“阿达勒尔和鄯善,两次蒙将军不杀,今日是第三次了。将军宽宏大量,叫人佩服——这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孟某人都吃下去了。”
“将军——”钟锐喝了一声,跳出战团,劈手要夺孟虎手里的丸药,见他已然吞下,就伸手扼他的脖子,道:“将军,这人甚是狡猾,恐怕有假!”
富察康却道:“放肆,你当初归顺的时候,本将军可有怀疑过你?”
钟锐一怔,但右手去势不减,依旧拿向孟虎咽喉。但就在此时,柳清野唰地抽出腰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钟锐的脖颈斩去,同时左掌拍上了富察康肩井穴,喝道:“快把解药全交出来——”
钟锐微微一愕,随即放开了孟虎,身体向后一仰,躲开了柳清野的刀锋,怪啸一声,道:“一柱香时间已到,没时间陪你这小娃娃玩了!”话音未落,已经飞起一脚踢上柳清野的手腕,还不待柳清野反应过来,又一掌击下拿住了他的肩胛。
柳清野却甘冒肩膀被卸脱之险,猛然转身于钟锐正面相对,一手放在自己肩头按住钟锐的手,另一手去拿钟锐的肩头。钟锐何等人物,如何能被他拿住?翻腕子就抓住了柳清野的手。然而他又哪里晓得,柳清野是料顶一柱香时间已到,钟锐倘若知道自己中毒,必定要设法取解药,现下钟锐两手皆不得空闲,只要柳清野能撑得一时半刻,钟锐便要毒发身亡。
钟锐如何见过这样的打法?简直如同满蒙的摔交一般。想他也算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居然被一个后辈小子如此狼狈地抱住,真个火冒三丈,怒喝一声,以内力震开了柳清野的双手,同时一拳击在柳清野胸腹之间,将他打得直飞出去,撞在墙上。
柳清野胸口被击中,登时眼前一黑,接着后背撞墙,叫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过来了。可是他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拖住钟锐!当下,支撑着站起来又要攻上。
钟锐喝道:“小子,你师父叫你的什么不要命的打法?”
柳清野勉强一笑,摇晃了几下,扶着墙壁站住了,斜睨着钟锐。
钟锐摇摇头,伸手要去给富察康解开穴道。而这时,孟虎从旁倏忽一指,准准戳在钟锐气户穴上。
孟虎长身而里,道:“富察将军,多谢你的解药,也多谢你的信任,可惜我孟虎是决计不会投降鞑子的——毒酒的解药呢?拿来!”
柳清野见孟虎是诈降,立时大喜,呼道:“孟叔叔,汉奸拿错了,你们没喝毒酒,他们喝的才是毒酒!快向他们要‘贵妃回眸’的解药……”同时也向钟锐叫道:“钟锐,不想死的就快把‘贵妃回眸’的解药拿来!”
“哈哈哈哈……”钟锐忽然狂笑了起来,“毒酒……你们以为真的有毒酒?根本两壶酒都没有毒!我不过是放了一点面粉而已!”
孟虎和柳清野一愕,看曹梦生和钟锐二人都是分毫无损,果然有些蹊跷。但孟虎依旧喝道:“花言巧语,少来这一套!”
钟锐道:“哼,我骗你做什么?当初劝降洪成畴,也是用了一壶假的毒酒,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就投降了。今日故技重施,居然遇上你们这一班冥顽不灵的家伙!”
孟虎道:“大家都没中毒,那是一件好事——不过,你现在也是落在我手上了,还不乖乖交出‘贵妃回眸’的解药来?”
钟锐眼睛一翻:“你做梦!”
富察康却道:“好,孟先生你果然高明,骗过了我去——解药在我身上的锦囊里,你拿去了吧!”
孟虎狐疑地看了富察康一眼,见他神色漠然,仿佛是无计可施了,便依言从他身上取出锦囊来,倒出其中丸药一看,果然和方才自己吃的相同。他当下取了一粒给曹梦生,然后把剩下的全数交给了囚笼里的王春山。
囚笼中的传灯会兄弟皆感激地看了孟虎一眼,孟虎又回转身来,对那掌管钥匙的兵丁道:“开门!”
那兵丁抖抖嗦嗦看了富察康一眼,又看了钟锐一眼,拎着一串希哩哗啦作响的钥匙向囚笼口挨了过去。而此时,忽听得门口一声大喝,道:“慢着!”就见莽克善从门外扑了进来。
他一出现,使柳清野的心登时凉了,而孟虎却已经“呼”地一掌攻了上去。莽克善啧啧怪笑,从容还招,口中道:“你这点微末功夫,还要献丑?”
孟虎咬牙不理会,只是进招。柳清野晓得孟虎决计不是莽克善的对手,就便摇晃着上来相助,但是几个护卫的兵丁立刻呛呛呛向他亮出了兵器。
莽克善道:“你们敬酒不吃,那就连罚酒也不要吃啦,直接纳命来吧!”
曹梦生见莽克善掌心赤红,招式越出越快,立时就要击杀孟虎了,连忙把那粒丸药向口边送去。而只听“哧”的一声,一枚暗器由他面前划过,不偏不倚,把那丸药打飞了去。然后就有一人叫道:“各位千万不要吃那丸药!”
众人正是一愕,忽又听得“呼”地一声,仿佛一阵劲风吹过,这诺大的石室中十来支火把齐齐熄灭了。
柳清野识得那来人的声音,正是李云生了。他心中一喜,却随即觉得后领一紧,人被提了起来,而莽克善的声音就炸雷般响在他的头顶上:“保护将军!保护将军!李云生,你果然造反了!”
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只听到乒令乓啷一阵兵刃相交之声,大多是兵丁们自己打做了一团。莽克善哇哇地用满语咒骂了几句,很快了打火折子点燃了火把。
只见一众兵丁兀自胡乱砍着,富察康和钟锐依旧保持原来的姿态坐,囚笼的门紧闭,王春山等人都在其中,只是曹梦生和孟虎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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