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二十五)

2003-07-30 13:37 | mary_c_z

丹鹰没有追上了来,柳清野不晓得自己胡乱跑的什么路,草原,戈壁,沙漠,又是草原,不不知绕了多远的路,恍恍惚惚回到那克苏城时,正是入夜时分。他让心中的仇恨指引着自己,就像是野兽寻觅的血腥,快马加鞭冲进了城里,直闯到富察涛日常料理军务的房前。

房间的门敞开着,灯光下可看见富察涛颓然站立着,魂魄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而离开他不远处,是李明心和丹鹰,一个手持双刀,一个挥舞金鞭,正斗到紧要处,李云生木然立在屋角,从柳清野的位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依稀辨出脸上的伤疤。

柳清野飞身下马,两步冲进房内。他只见李明心头发披散,一身缟素,手中双刀舞得滴水不漏,全是进手招数,口中更嘶声喊道:“富察涛,我非要你偿命不可!你花言巧语,骗得我好苦!”

而丹鹰本来武功就不及李明心,更兼遇上了这样没有章法的拼命打法,正是手忙脚乱。她一边小心堤防着被双刀砍中,一边设法夺下刀来,口中还劝阻道:“明心姐姐,你先冷静一下!富察涛不是你的仇人啊!”

李明心拧身一让,避开了丹鹰的鞭梢,冷笑道:“他不是?自古父债子偿,我先杀了他再杀富察老贼!”说话间,唰唰唰向丹鹰连刺了三刀,逼得丹鹰纵身跳跃,连连后退。李明心就乘着这一空挡左手刀横劈,割富察涛的咽喉,右手刀直刺,取富察涛的心口。

她这两招去势甚急,本可一击得手,但是丹鹰那边情急之下,啪的一鞭子就向她兜头打下,乘着她眼睛一眨的功夫,手腕猛转,鞭子转而缠上了她左手的弯刀。丹鹰发猛力将弯刀夺了下来,并且鞭子下落之势不减,连鞭子带刀翘在李明心的右手刀上,叫她这一击也落了空。

丹鹰鞭子一甩,将弯刀抛了开去,道:“明心姐姐,什么阿爸欠的债儿子来还?这太没道理了!富察涛平时对你的好,你怎么就能忘记?”

李明心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不错!不共戴天!柳清野本来一直怔怔立着,这时,忽然醒了一般,复仇的血液沸腾了起来——原先他只知道,父母是被富察康害死的,但是因他自己对父母毫无印象,所以报仇于他,不过一句空话。如今师父惨死在他的面前,如今李明心也像自己心爱的人挥舞着利刃,他就恍然明白了。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看见被丹鹰抛出了弯刀正朝自己这边落下,立刻点地一纵,将刀接住,身形一晃,扑进战团去。

丹鹰一惊,道:“柳清野!”而柳清野的刀已经从她身侧划过,直刺富察涛的胸膛。同时李明心右手刀寒光闪闪,也重新攻了上了来。

丹鹰百般无奈之下,鞭子一挥,去卷李明心的手腕,而左手掌缘力斩柳清野的手臂。

李明心对丹鹰的鞭子有了几分忌惮,闪身避让,而柳清野刀势凌厉,转弯子一翻逼开丹鹰,立刻又向富察涛砍去。而此时,忽听丹鹰“啊”地一声,叫柳清野盛怒的头脑一时冷却,忍不住回头去看,而这一看,叫他脑袋嗡地一下,原来自己一刀,已经在丹鹰手臂上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思绪立时混乱了,手上招式一慢,旁边李云生一跃而上,啪地一掌将他肩井穴拍中。

柳清野动弹不得,余光瞥见那边李明心在丹鹰受伤的当口上,飞身抢上,挺刀直刺富察涛眉心,而富察涛居然不闪不避,闭目求死。正在此时,丹鹰晓得来不及挡刀,忍痛将金鞭挥出直接向富察涛身上绕去,意欲将他拉离险境。可是富察涛仅仅被她拉开了半步,随即出手拽住了她的鞭子,喝道:“放手!”当即就把鞭子夺了过来。李明心一刀砍偏,不中眉心,刀锋直落,斩在了富察涛的肩膀上。

鲜血飞溅,李明心愣了,接着双膝一软,倒了下去。

门口闻讯赶来了二三十个兵丁,见李明心倒下,柳清野被制,纷纷抢抢进屋来欲将他二人拿下。然而富察涛厉喝道:“全给我退下!谁也不许伤他们!”

兵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瞪着血流如注的富察涛。富察涛又再次喝道:“没有听懂么?滚出去!多霍罗!”(注:“多霍罗”为满语“滚”的意思)

兵丁们知道这位少主子平日里和蔼可亲,几时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只得战战兢兢退出去。待他们全都消失在黑暗里,富察涛就对丹鹰道:“丹鹰姑娘,烦你将李姑娘带下去休息,传个大夫来给你瞧瞧伤。”

丹鹰点了点头,扶着李明心走出门去,途中看了柳清野一眼,眼神是在问:柳清野,你会不会怨恨我?

李云生想上前来体富察涛处理伤口,却被喝退了。富察涛对这位恩师一向礼敬有佳,然而这时,却颤声喝道:“李云生,跪下回话!”

李云生怔了怔:“贝勒爷……”

富察涛瞪着他,狠狠瞪着他,满是愤怒和绝望,一直瞪到他矮身跪下了,自己却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问不出话来,喃喃道:“阿玛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我说过,他不会这么做的……你骗了我?”他提高了声音,重复道:“你骗了我?你胆敢骗我?”

李云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不错,贝勒爷,是我骗了你……但……不是将军剿灭传灯会的事……贝勒爷……是我害了你……我的一些想法……或许只是听来不错,却永远无法实现吧……”

“什么想法?”富察涛问。

“所有的……”李云生淡淡地回答,“所有的都不会实现……汉人造反,将军是不可能饶恕他们的。”

“不是的,李先生——”富察涛声音颤抖,“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国家的恩怨也算不得恩怨,难道不是这样么?凡是不是要以苍生为重么?世祖皇帝对你,不也从来没有追究么?为什么阿玛就不能放过那些汉人?”

李云生沉默良久,道:“恩威并济。我本不愿说这个字眼,从来圣贤书也只是说以仁义治理天下……仁义和法制、安抚和镇压……世祖皇帝,当今圣上和你阿玛……也许是我错了……他们所苛求的那一些,镇压的那一些,不是国家恩怨,也不是民族恩怨……”

“那是什么?”富察涛微微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道,“杀了这些汉人,为的不是大清和前明的恩怨?不是我满州和汉人的恩怨?”

“贝勒爷,黎民百姓,活在这个国家里,好保护他们,就不能有战争,不能有动乱……”李云生缓缓地说道,“就不能……容忍叛国——礼亲王当年诛杀了自己的一儿一孙,世祖皇帝将多尔衮王爷削爵去谥,当今圣上囚禁螯拜——这杀的都是满人,为了什么,不就是国家安宁么?这如何是大清和前明的恩怨?又如何是满州和汉人的恩怨?”

富察涛一时无语。

李云生又道:“而这一次,为什么派你阿玛带兵来打准噶尔?不也是怕准噶尔会称霸大漠,然后危及大清的江山么?到那时,一旦开战,成何天下!”

富察涛喃喃道:“先生,那你是说……阿玛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民百姓?他为了百姓而杀那些汉人,这理由……这理由……好冠冕!”说到“好冠冕”这几个字时,他提高了声音,依旧不能认可父亲的做法。

李云生苦笑道:“好冠冕——贝勒爷,其实我这些天来一直都在想……我同你说的,我这些年来教导你的,那才是‘好冠冕’啊!”

富察涛颓然跌坐了下去,道:“先生,连你都这样说……那……那……”

李云生站起身来,踱到了门口,怅然从敞开的门里向那克苏城里望去——柳清野知道那个方向,南方,鄯善的方向。他听李云生幽幽道:“是啊,我也这样说——但是,天下之大同,是我的一个梦想。总是要有梦想的,咱们为着这个梦想,才做了这些事,无论是恩还是威,都为着这个梦想。皇上,你阿玛,咱们俩,还有那些回中原去的汉人,大家都是为着这个吧……应运而生,应运而出……谁对谁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尔后,仰天啸出阎铁笔的那一句慨叹:“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富察涛惨白着脸,喃喃:“好苦……骗得好苦……先生,你骗得我……我骗得我自己……好苦!”他也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俯身拾起被李明心掉落的弯刀,哈哈大笑,道:“骗得好苦!好苦!”然后一反手,就向自己心口扎去。

李云生惊呼道:“贝勒爷!”抢步上前,“铛”的一指弹在了刀身上。弯刀立刻断为两截,刀尖直飞了出去,而余下的半截还握在富察涛的手。富察涛浑然不觉,一个劲儿把半截断刀向自己胸口猛扎下去,口中狂笑道:“好苦……骗得好苦!恩威并济……天下苍生……恩怨……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衣服片刻就被捅烂了,胸口肌肤血肉模糊。门口原本不敢走远的十余名兵丁,和两三位随军的大夫,见状,齐齐扑了上来,拉手的,抱腿的,夺下了富察涛手中的断刀:“贝勒爷……贝勒爷保重身子啊……”

富察涛被一群人簇拥着,抬着,出了门去。“骗得好苦”这句话响了一路,疯狂而绝望,一声声,利刃般捅进柳清野的胸膛,痛在有关鄯善的那些旧伤口上——虽然李云生出门前拍开了柳清野的穴道,但是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动不了,只有头脑心智还在活动着——骗得好苦。谁骗了谁?是富察康欺骗了儿子?是鞑子皇帝欺骗了李云生?是李云生欺骗了富察涛?是富察涛欺骗了他自己?还是苍天,苍天欺骗了所有的人?苍天要把忠孝和情义放在世人的面前,要世人去追求,但是,偏偏求什么就失去什么——柳清野,对故国与师门不忠,对父母与师父不孝,对丹鹰无情,对富察涛无义……啊,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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