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二十八)

2003-07-30 13:44 | mary_c_z

李云生在那克苏城下葬的时候,王春山已经离开了。遵照诺言,富察康没有追杀他,他也没有偷袭富察康。柳清野和成安仁留了下来,要和清兵一同去那拉提城支援丹鹰。李明心神智有些恍惚,不言不语,终日只是默坐着。

富察涛为着李云生最后一句话,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读书巡营,再有就是陪着李明心——李云生下葬时,他以学生和女婿的身份穿的孝——连富察康也戴了孝,那天全军鼓角齐鸣,以示追思。

不日,前方那拉提城来报,维吾尔人已经偷袭成功,那拉提城中准噶尔人草木皆兵,正可拿下。富察康便令儿子率领兵队即刻出发,而自己驻守那克苏城。

富察涛于是和柳清野、成安仁,点齐了三万人马,开赴那拉提城。他三人比肩而骑,仿佛同是大军将领。若在平日,成安仁必定破口骂道:“奶奶的,俺成了鞑子头目。”可是,他一路上缄口不言——自李云生死后,他便绝口不提“鞑子”二字了。柳清野亦是默默无言,只是将丹鹰的红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一低头,就好象看见了丹鹰一般。

行军约莫两日,便到了那拉提城附近。按照原先商定的计划,维吾尔人此刻该从城北山丘绕道前来会合。可是众人遥望那拉提城,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招展,守军长矛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城北山丘灌木丛连绵不绝,见不到半个维吾尔的影子。

柳清野登时心下一慌,可是人在军中,又不能贸然驰出阵去。富察涛也觉得事情有变,当即命令左二路军去城北山丘查探,而自己安慰柳清野道:“你不用担心,那拉提城,咱们总是能拿下的,丹鹰姑娘机智勇敢,决不会有事。”

柳清野虽听他这样说,但还是忧心如焚,不住地向北面的山丘张望。其时富察涛大军行到了那拉提城前,见城垛上埋伏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都对准了城下。富察涛就命令大军在弩箭将及处停下,把西洋火炮推到阵前。

城上的准噶尔人颇有一些是从那克苏死里逃生而来的,皆明白西洋火炮的厉害,见富察涛阵中又连连推出十门大炮,不由得胆战心惊,叽里咕噜嚷交头接耳起来。而城上自有将领,哇哇大喝,叫众人不要吵嚷。

富察涛指挥部署左一路、左三路军从城后侧包抄,右一路、右二路和右三路军由城南架梯上城,中一至四路正面以炮火掩护攻城,务必要在这一日天黑前哪下那拉提城,以防夜长梦多,准噶尔后援来到。

成安仁打仗一向骁勇,故尔富察涛派他领右一至三路,而方要叫柳清野带领左一和左三时,却见他魂不守舍,直愣愣望着北面的山丘。富察涛只有叹了口气道:“柳清野,你还是去北面山丘吧。”

柳清野哪里还要他号令,见着那左一、左三两路折而向北又向东,让开了他身边的道路,立刻一拍马而去。

那灌木丛中人头攒动,正是左二路军在搜寻维吾尔人的下落,不多时,就听得有一人用维吾尔话嚷嚷道:“哎呀,终于来了!”柳清野循声看去,见是裕古萨部的库尔勒,心中登时一喜,又催马疾驰,到得近前时,便见库尔勒和他部族里一批人从一个山坳里冒了出来,灰头土脸,甚是狼狈。

柳清野问道:“库尔勒叔叔,你这是怎么了?”

库尔勒道:“咳,别提了,咱们昨天夜里遭了城里那帮准噶尔人的偷袭——本来咱们躲得好好的,白天鬼影也不见,晚上才出来借着树丛掩护摇旗呐喊吓唬吓唬他们,谁料到昨天那些准噶尔人居然大着胆子出城来找咱们的麻烦了……唉……要不是丹鹰机警叫大伙儿分开了撤退躲进山沟里,哪里还有命见你们?”

柳清野心中稍稍放宽了些,但眉头依旧紧锁着,问道:“大伙儿都去了山沟里?”

库尔勒道:“那是当然——当时准噶尔偷袭,咱们都还不晓得,是你们那个王春山大侠来告诉咱们的,所以就分开撤了——这里千沟万壑的,准噶尔人哪里找得着?就是咱们自己,好象我和热伊扎是一同走的,他去了哪条沟里我就不晓得。”

“王伯伯到了那拉提城?”柳清野心里暗暗吃惊,他总以为王春山是回了中原呢,原来到那拉提来帮助维吾尔人了。“这样也好。”他想,“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兄弟,这是绝对不变的,而丹鹰也该晓得,我对她的心是永远不变的。”

就在说话间,又是一阵吵嚷,见热伊扎带人从另外一条沟里翻了上来,满面尘灰。他见了清兵亦是分外欣喜,道:“早来一些时候就好了!便可把准噶尔人全数杀死在城外。”

库尔勒道:“等会杀也是一样的,用清朝朋友的大炮轰塌了那拉提城!奶奶的!”他学了句成安仁的口头禅,觉得不解恨,又骂了句:“爷爷的!”他总以为有“奶奶”就有“爷爷”,正是歪打正着,对于这粗话无师自通。

清兵中有人与库尔勒交好的,听他这样用汉语骂人,也附和道:“对!对!轰塌了这城,阿玛的!额娘的!”引得边上几个精通汉话的清兵哈哈大笑。

这当儿,前后左右大小沟壑里又翻上几个部族,乃是夏萨克部、佳吉木部、瓦格木部、裕古萨部等,有些人骂骂咧咧诅咒准噶尔人,有些人喜形于色招呼熟识的清朝兵丁,有些人默然不语地扛着兵器,一群群疲惫不堪聚拢过来。柳清野略加清点,十三部族已经到了十一个,独缺撒塔蒙部、阿勒部和哈萨克人。

柳清野本来渐渐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丹鹰呢?究竟在哪里?

热伊扎看他表情便知他心思,拍拍他肩膀道:“别着急,丹鹰和达禾亚带人是最后撤的,当时天黑,他们去了最东面,要转过来,还要一会。”

柳清野点点头,向东面绵延的红柳翘首而望。而此时,听得城前震耳欲聋一声巨响,石屑乱溅,大地震动,乃是富察涛下令开炮了。左二路军的副将就上来道:“柳公子,城前开战了,咱们不宜在此久留,该回去向贝勒爷复命了。”

柳清野兀自眺望山丘以西的灌木丛,挥手道:“你们先走,我等等。”他说话间,接连有是几声炮响,最靠北的一门火炮把那拉提城轰塌了一个角,砖块灰尘纷纷而下,结成一张网,笼罩了山丘。

柳清野伸手挥清自己的视野,依旧盯着西面——这时他看见灌木丛唏唆而动,冒出来一片人影,口里嚷嚷着:“哎呀,终于爆了。”正是达禾亚和他的撒塔蒙部勇士。一行二百余人,边挥刀开路,边大步向这边奔。

众人奔到了近前,柳清野失望地发现丹鹰仍然不在其中,而达禾亚也是略略惊讶,道:“噫,原来是清朝的朋友来了,我还以为是丹鹰丫头弄的!”

柳清野愣了愣,道:“丹鹰弄什么?”

达禾亚道:“哦,昨天最后撤退的时候,丹鹰丫头的人每人都带了两罐黑泉水,王大侠想了个法子,说用黑泉水炸开那拉提城。所以阿勒部的人和哈萨克人就都跟着王大侠一同绕过那拉提城,到城南面去设法炸城了……我听见那响声,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热伊扎道:“响声这么多,谁知道哪一声是谁弄出来的?许是丹鹰他们也动上了手,咱们且去瞧瞧。”

柳清野想,王春山武功高强,丹鹰机智过人,又有黑泉水做为武器,倘若撤到了城南,目下该与成安仁碰头了,倒也安全。不过,他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非得亲自去看个究竟,便道:“不错,咱们且去瞧瞧!”当下同热伊扎调头回城前方去,意欲从那里,再绕去城南。

而这说话的当儿,炮火不断,左二路军的副将见维吾人尔已大半找齐,也就下令立刻回营。一众人冒着漫天的烟雾灰尘,迅速地撤到城前富察涛所领中四路中处。

柳清野和热伊扎以及达禾亚向富察涛说了丹鹰和王春山意欲用黑泉水炸城之事。富察涛当即喜道:“哦?我方才听得城南也有爆炸之声,还着人去看呢,原来是丹鹰和王大侠的杰作!”又自微微含笑道:“黑泉水……嗯,石油果然威力无穷!难怪当初成吉思汗用它来攻打玉龙杰赤城,一举攻下。”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前方一名炮手嗷嗷惨叫,循声望去,见那炮手浑身起火,正疯狂地就地打滚其状惨不忍睹。旁边诸炮手全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着。富察涛大声疾呼道:“快!快推开火炮!挪开弹药!”

炮手和兵丁们这才反应过来,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搬运火药,但是堪堪伸出手来,那着火的炮手惨呼一声滚到了火药堆里,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登时血肉横飞,左近的兵丁全被炸死,连那门火炮也被掀上了天。

清兵军中一时大乱,富察涛、柳清野等人都被溅了满身鲜血和泥土,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库尔勒伸手抹了把脸,惊魂未定,道:“古怪了,这……这炮手好好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正说着,突然前方有是两个炮手哇哇大叫起来,原来是他连中见的地上蹿出一团火焰,腾起一丈多高,甚是怕人。好在这次,众人吃了教训,火速推开了大炮又移走了火药,这样不至酿成惨祸。

事发突然,着实古怪,而前方又是炮声隆隆,硝烟一片,看不清究竟。富察涛自语道:“怪了,难道准噶尔人也有西洋火炮?”他当下一抬手,号令道:“炮手退下!”

中炮手不明就里,但是军令如山,只有服从,推着大炮退下火线。炮声一停,顿时一种闷雷般的“轰隆”声就兀显了出来——这时听得分明,看得真切,从那那拉提城头,“呼”地飞下一个火球,朝向清兵大营方向猛砸下来。阵前清兵大惊失色,急急往两边分散,推推搡搡,奔逃不及,倒地之人,踩伤无数。而那火球终还是在阵前落下,轰然炸开,蹿起一团火焰,滚滚黑烟。

“你看那火!你看那火!”一个裕古萨部的人喊了起来,“那是黑泉水的火呀!”

柳清野识得这人,正是那日同去伊贝格尔的。经由这么一提醒,他注意到那火焰,焦黄中透出蓝荧荧的光,可不就是石油燃烧时的模样?而其他维吾尔人听了,交头接耳,其中或有去过伊贝格尔的给左近之人一解释,大家纷纷惊讶道:“这黑泉水的是真主赐给我们维吾尔人的,准噶尔强盗怎么会有?”

正是一团混乱,南面急匆匆冲来一个报讯的兵丁,大声呼道:“贝勒爷!启禀贝勒爷,小的在城南,见到准噶尔人从城上投掷火球下来,落在我军之中……成安仁大侠不许后退,强令攻城……伤亡惨重……”

富察涛的脸色陡然一变,而柳清野的心中“咯噔”一下:丹鹰呢?丹鹰究竟在不在城南?有没有受伤?

富察涛对那传讯兵丁命令道:“传我号令,着城南三路军即刻撤退!”

那兵丁道:“喳。”转身疾奔,然而此时,城上又是“呼”地一个火球射了下来。这兵丁眼见躲闪不及,柳清野飞身由马上跃起,一把拎了他发背心,纵到了几丈开外,火球堪堪在他们身后炸开,烈焰纷纷。

柳清野回身道:“富察公子,我也去城南看看。”

富察涛道:“甚好,务必叫成大侠撤退——倘若见了丹鹰姑娘和王大侠——”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清兵阵中又是一阵阵惊呼之声,兵丁们皆指着那拉提城楼叫道:“贝勒爷,看——那是什么?”

富察涛抬头望去,见浓烟消散处,那拉提城楼上居然又竖起一座高台,高约五六丈,仿佛点将台,又似祭天台,不知准噶尔人弄的什么玄虚。

柳清野也是略略怔住,盯着城上的高台。只听号角吹动,战鼓擂响,那拉提城是准噶尔士兵手中长矛齐齐在地上顿着,“坎坎”之声遥遥穿来,如同举行什么祭拜仪式。他从那车勒沟一战里已晓得,准噶尔人信奉喇嘛教,难不城他们守城之时,还要求神明相助么?

众人目不转睛望着城楼动静,见弓箭手依旧伏于城垛之上,持长矛的渐渐向高台围拢,随着他们的移动,高台被围得铁桶一般,而城楼两侧却渐渐显露出十来根木柱,一般的粗细,仿佛城楼上钉下了梅花桩。

这边厢众人正在错愕,猛然听得一声尖锐的号角,十余名准噶尔士兵齐齐登上了城楼,每人拖着一个囚犯,捆在木柱之上。柳清野看不确那些人的面目,但是识得其中一个只有一条手臂,不是乌坦是谁?

柳清野犹如被人当胸一拳,连呼吸都停止了——乌坦落入准噶尔人手里了!那旁边的看来难道不是阿叙吗?另一边的如何不是扎伊?啊……那么丹鹰……丹鹰也……王伯伯也……

他不敢再想,立刻发足向那拉提城狂奔。富察涛在后面呼道:“柳清野!回来!”而他只是不听。城上射下来一蓬蓬箭雨,他就两手胡乱抄过去,连抓带抛,口中嘶声呼道:“丹鹰——丹鹰——”

呼声里,他果然见到丹鹰了——红衣红裙,被一个人拎着,飞上了高台。那人袍袖翩然,倏忽间,将丹鹰反手缚于高台木柱之上。柳清野自被逼在箭网中前进不得,可是也不愿后退——他愕然认出,那个袍袖翩然的人,竟然是王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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