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

2003-08-08 19:18 | 死跑龙套的

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这是个通俗的近乎庸俗的开场白:冬天里总有寒冷些或温暖些的日子,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感到格外冷的只是人。
三十七度的温度不算高,但是只要低上几度生命就会结束,有些时候可以主观做到,譬如扭断一只麻雀或一个人的脖子;有时候只能服从于冥冥化的客观,这就是死亡的两种层面。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老头儿躺在床上,大张着嘴睡觉,透明且粘稠的涎水甚至流到了枕头上。他一生都没有为肥胖而担过心,现在更是如此,凹进的面颊和眼圈在晨曦的投射下释放的阴影使我很轻易的想象出这皱纹遍布的皮肉下所蕴藏着的本质。
本来总是在六点一刻响起的闹钟自从老头儿病倒后就停止了工作,说来也很奇怪,总是以为这老古董随时会寿终正寝,但是每天早晨依然能听到它发出的喑哑的噪声。
噪声可以使人清醒,痛苦可以使人冷静。老头儿经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年少的我虽然云里雾里,却也能知道他总是很冷静,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冷静。
大人多少会骗小孩子相信一些事,但有些真相却总是喜欢以谎言的面孔出现。所以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被谎言所充斥,就要看你究竟相信的是什么了。
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不光因为他是我的祖父。

说来有点奇怪,老头儿很讨厌我叫他爷爷,说这是女人腔。爷爷和女人腔有什么联系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比起容貌很像祖母的父亲来说他似乎更偏爱我一些。这也许是普遍的现象,隔辈的亲情总是来的深厚许多,但是他对我的关照就有点不正常了。
小孩子总有因为懵懂无知而撒娇耍赖的时候,这种行为大概是值得原谅的,但是老头儿则好象根本不赞同这个观点。一般性的他会沉下脸把我吓退了事,有点过分的他会毫不犹豫的大声呵斥我,至于完全是无理取闹的则会干净利索的给我两记耳光,让我在满天星斗中冷静下来。
照现在的观点看起来这种教育方法实在会招来很多非议,但是他的这些举动从来没有让我对他有任何的罅隙,血缘的联系真的是很奇妙,纵然你的心里是痛的,也不会认为给予你痛苦的这个亲人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你痛苦。
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所不了解的,这不仅是我幼小心灵原谅他的理由,更是我还算开开心心的活到现在的借口。

在沉闷的咳嗽声中老头儿睁开了双眼,目光游历着,最后停留在闹钟黑色的指针上。
“又是一天了吗?…”他似乎是自言自语般的嘟哝着。
“又是一天了…”我也似乎是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
“哎,还记得我那年发烧时你拼命给我喝糖水的事情吗?”
我茫然的眼神和他带着点狡黠的眼神相遇,瞬间我的心堵的厉害。
他把目光依开,继续用近来少有的清晰发音自顾自的说着:
“那次真的是多亏你了,我这个老家伙讨厌医院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但是如果不是你逼着我半个小时就喝一大杯糖水的话,我今天也不必受这么多罪了。”
我微微的笑了,拼命忍住随时会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次是怎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做,是不是认为我是必死无疑的了?”
“… …”
“…你知道我不是责怪你。”
“我知道。”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你好象在平时温柔可爱的事物里也会觉察出黑色的不祥的味道。
庭院里徘徊着的小猫,邻居家飘来的炒菜的味道,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我却觉得好象都变了味道。
一股发了馊的味道,一股令我恶心却无力驱赶的味道。
虽然没有像老头儿那样发着高烧,但我却那么虚弱无力。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嘿嘿…”老头儿奋力抬起头,“也许死神现在就在床头注视着我呢…”
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的这句话却让我浑身颤抖起来。
“别发呆了!”他拍了拍我,“和我一起念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闭上双眼,在这古老的佛号中感觉到了无比的疲乏和困倦。
那是一种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安静,心灵的安静。
“让我在所有亲人中最后一个踏上黄泉之路吧…”我默默的祷告着。
人能清静的死去,也是一种幸福。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父母小心翼翼的走进来送饭,也只有这个时候老头儿才不会因为见到除我以外的人大发脾气。
闻到饭菜的香气我才发现自己饿坏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老头儿的胃口好象也格外好,竟然也吃了满满一碗饭。
“…病情好象好了不少啊。”把脸埋在佳肴之中的我听到母亲向父亲小声说。
没有先兆的,我的心抖了一下。

那一夜我睡的格外沉,本来以为会彻夜难眠的。
“这是对你的祝福吧…”很久以后父亲听到这件事后沉默了许久用很低的声音说。

当生物钟唤醒我时天还没有亮,我揉着朦胧的双眼扫视了一下暗黑的房间。
火炉早已灭了,寒冷而潮湿的空气让周围染上了梦乡依依不舍的的眷顾和挽留。
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摇椅上,仿佛注视着被城市楼群遮掩的只剩下一小段的地平线。
只有老头儿会这么做。
因为他认为拂晓前的地平线有时会出现通向西方极乐世界的道路。
看惯了这个景象的我最初没有明白这次有什么不寻常,可是当我的大脑重新开启逻辑思维后我却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冷静,走过去,紧紧地攥住他放在膝上冰冷的手。
同时我有点惊奇的发现,他这次注视的的不是地平线,而是我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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