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2)

2003-11-06 10:02 | fantavision

(三)
                 
  从他嘴里哼出来完全是另一种味道,那首曲子。
  她曾经说过,非常讨厌改成爵士乐的古典乐。在失去了那张拉氏的CD之后,她把她所有心爱的CD和小玩意都搬回宿舍去了,除了她的钢琴。每天她在弹那首曲子的时候,他就跟着哼唱,加入一点点ROCK的味道。
  她抬眼望他,眼神里开始有一丝厌恶。
  可是他对她微笑,用他的眼神慢慢地淹没她。
  他很清楚谁会赢,最后。
  红白相间的瑞士军刀,静寂地躺在琴盖上,非常突兀。
                 
  现在他站在樱花树下。一个有很好的太阳的下午。他哼着那首曲子,很耐心地打扫这片狭窄的空场。这是这个住宅小区最角落的一幢楼房,后围墙和楼体背面形成一片几乎是封闭的小空场,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可以通向这里。也不知是谁很有创意地在这里种了一株樱花树。他和她开始租这间公寓时,每天傍晚都到楼下散步。然后她发现了那条通道。然后他们发现了那株干渴的奄奄一息的树。
  他开始每天照料它,并且特意在房间里面向樱花树的那面墙上打了一个落地窗。这样,他们就可以看到开始疯狂地生长和开放的美艳诡异的花朵。
  她那时非常感动。因为她喜欢樱花,虽然她没有告诉他。看到这个需要她照顾的有些冷漠的男人这样细心地照顾那棵树,她的心里忽然间塞满了一种软软硬硬的东西,疼痛的柔情。
                 
  现在他正站在这里,就像她还在时无数次所做的一样,看那些粉色细碎的花瓣渐渐淹没这一小片土地。
  樱花在风中静寂地飘落。他慢慢伸出双臂,作出一个拥抱的姿势。那种姿势看起来……非常……寂寞。
  他微笑着。
  并不寂寞。他想。
  于是他坐下来。靠着树干,在樱花雨和明亮的阳光下坐下来,继续哼着歌。
                 
  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他半闭着眼睛,透过繁复的花枝看着天空。有一点迷惑的满足表情。
  是那个晚上吧。
  他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笑意渐浓。
                 
  ……
                 
  她的眼睛在月下异常明亮。
  你爱我吗。他的语气冷静淡漠。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我也许会被学校开除,我的父母也已经快要和我断绝关系了——如果我不离开你的话。
  你爱我吗。固执的音调。
  她凝望他。
  你呢。
  他抚摸她的长发,上面有飘落的零星花瓣。
  一言不发。
  她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睛。湖水一样深深的眼睛。
  他是谁?他忽然问。
  她惊讶地转过头看他。非常慌乱。她是那么透明,以致连掩饰也是透明的。
  告诉我……他是谁。他艰难地问,极端真切的痛苦表情。她一阵心痛,仿佛快要滴出血来。
  他禁不住暗暗微笑。他如此迷恋她的单纯。
  我知道……你很爱我。
  他用忧郁的眼神望着她,轻轻拥住她的肩。
  可是他比较明亮……我是说……他也喜欢拉赫玛尼诺夫,喜欢一切我喜欢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不说话,深深地望着她。
  她没有避开。
  月光下他们紧紧地拥抱。没有悲伤的吻。只是拥抱。他发出一种像受伤的兽一样的低沉的叫喊,领地被入侵的愤怒的低吼。
                 
  还是要走吗。
  是。
  即使我说不要走?
  是……
  那么,再见。
  ……
                 
  月光非常凉。像他的眼睛和她嘴唇的温度。

(四)
                 
  他准时地站在窗边。尽管他非常疲倦。
  钢琴曲也准时地响起。
  他已经习惯每夜的倾听。他常常在想,他,或者是她,是不是有和她一样的苍白纤细的手指——楼上那个在午夜弹这首诡异曲子的人。
                 
  三个月前那个人搬来的时候,他正在上班。他们的时间仿佛永远是错开的。如果不是午夜的钢琴声,他会以为他的楼上空无一人。
  平生第一次跑去跟房东闲聊。房东眯着眼睛想了很久,说,挺清秀的一张脸,非常客气,但是冷漠。
  他想不到房东会用这样矛盾的形容词。清秀,客气,冷漠。
  房东无可奈何地对他笑了笑,补充说,我也只在办手续那天见过那女孩一面。这几个月的房租都是直接汇入我的银行帐号的。再说,这幢楼的人我都不是很会认……就像常常住在你那里的那个女孩子,我都没清清楚楚看过啊……呵呵……我这个糟老头总是和漂亮女孩擦肩而过……咦——她最近好像没来吧?闹翻了?
  他微微点头。然后离开。
                 
  他打算找一天自己去拜访他的神秘邻居一次。他是那么急切地希望见她一面,自己也不很清楚是为什么。
  是因为好奇,还是……恐惧。
  总之,在这个阳光很好的正午,他敲了她的门。
  单薄破落的木门,在敲击下微微颤抖,门后传来隐约的空洞回声。
  可以想象屋里非常空旷。
  她不在。
  她在。他想。
  永远记得那天夜里。敲门声在深夜的寂静楼道里空洞地回响时,屋内忽然中断的钢琴声。他能想象那些苍白的手指在琴键上骤然停住的姿态。微微的蜷曲。然后继续。
  而他疲倦而颓然地站在门外,慢慢淹没在蔓延的恐惧里。
                 
  现在是正午。明亮的阳光。
                 
  她在。他想。
                 
  而敲击声就像那个深夜一样空旷。
  他像那个深夜一样,沉默着转身下楼。
                 
  只有深夜是适合探访的时刻吗。
  他在楼梯转角停住,回头。望了那扇门一眼。
  它一言不发。
                 
  那么好吧。
  没有微笑。
                 
<五>
                 
  她喜欢日本推理小说,酒心巧克力和……他的吻。
  他不喜欢日本推理小说,喜欢酒心巧克力和……她的吻。
                 
  凶手……血……毒药,美艳的毒药……
  有一天深夜他被她的尖叫惊醒。
  没有开灯,他俯过身细看她睡梦中惊恐的脸。他用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摩她的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互相纠缠的手指分开。黑暗中那本推理小说像一朵生长在她胸口上的黑色花朵,诡异的笑意。
  他把她纠缠的手指放入掌心,然后在她惊恐的梦呓中沉沉睡去。
                 
  毒药……美艳的毒药。
                 
  那是她告别的前一夜。
  冰凉的预感。
                 
  至今他仍怀念她的吻。
  她偶尔会喜欢他把心型的酒心巧克力含在嘴里,然后给她一个深深的吻。深啡色的粘稠糖体在她的舌尖融化,然后是甜蜜中带一点不被觉察的辛辣的酒。
  她觉得那种感觉非常像他。只有非常仔细地观察,才会看出他是那种温柔中带一点辛辣的男人。
  只有一点。可是……
  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能负担成熟的爱的女孩。可是在他的吻中沉溺的时候,甜蜜中,她越来越感觉到那种辛辣的味道,细微,然而突兀。
                 
  而他的吻不同。另外那个他。
  她的唇犹豫了一下。巧克力滑腻的味道染满了他们的舌尖。
  他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她的唇角。把指尖放到嘴里舔了一下。
  怎么了?
  她摇头。发丝摇曳。
  那么,睡吧。
                 
  那是她告别的前一夜。
  冰凉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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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寂寞的同时,我点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