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绝笔

2003-12-13 21:58 | 任逍遥

山洞外的天很冷,有几颗星星在那个月牙形的洞口忽明忽暗地眨着眼,头顶的山崖上偶尔会响起轻微的搔爬声,然后是石场坠落的声音。于是我就知道刚刚有一只美洲豹从那里经过,有时候还听得见它的嗥声,凄厉而悠远。

  我现在伏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用一头削尖的树枝在一张巨大的蕉叶上写这份纪录,为的是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知道曾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个民族,是怎么被一个阴险嗜血的敌人毁灭了的。

  我,是玛雅民族的最后一个村民。

  不要以为我们的民族灭亡于懒散或是萎弱,我们的民居、磨坊和修道院曾经一直从高山延伸到海滨,我们的人民曾经像海边的沙粒一样星罗棋布于平原和丘陵。我们的田地富饶、武器精良,我们的文明在整个大际上曾经首屈一指……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一切都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那本来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那天早晨我是唱着歌儿走进森林的,斧头砍在树上发出的“笃笃”声和小鸟们的啁啾混合在一起,象是要给我的歌儿和声。我知道我唱得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但是丽儿会喜欢,我唱什么她都会喜欢――这就够了。

  “丽儿丽儿你快过去吧。”远远地传来几个少女的笑声,“否则你那头狼嚎啊嚎的,我听着连手都打哆嗦,一笸箩麦子全扣在地上了。”

  “就是的,”另一个少女说,“丽儿你也别在这儿假装干活了――骗谁呀?你那块田早就荒了,我们都看见了。你知道你站在那儿傻愣愣地呆了多久吗?十四秒,我刚刚查了F11的记录。”

  “你们有完没完啊,”这是丽的声音了,我听着,心里不觉不荡,斧子差点劈脱了手。

  “你们就欺负我吧,”丽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天罚你们日后个个都嫁给一些凶老公,天天技术改造你们去修城堡建城墙,累死你们!”

  透过树叶的缝隙我看见了她们,几个姑娘正把正把丽推来搡去地闹成一团,其余的男性村民装出耕田的样子,其实是用眼角的余光偷窥她们。风从田野上拂过去,熟透了的大麦香沁人心脾。

  我想了一下,就背着我刚刚砍下的一捆木料,径直走出树林――我没有把木料卸在伐木场,而是一直向前走,走到丽儿她们耕作的那片原野上,然后把成捆的木料堆进城镇中心的储藏室。

  “嗨,你那头狼来了。”一个少女嚷道,“丽儿你要小心。”

  “没关系,”另一个少女嘻嘻哈哈地接口道,“丽儿已经升了织布机了,完全可以赤手斗孤狼。”

  我没搭理她们,我知道一和她们接上火就永无宁日――而且最后输的一定是我。丽儿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张俏脸上似喜似嗔。然后她重新垂下头,用蚊子一样细的声音说,“你来干什么?又让她们笑话我……”

  “我来给你送木料啊,”我故意装做没听懂地说,“你的田已经荒了,需要木料造新的……”

  “呸,”她说,“呸,谁用得着你了,我们有储备的农田,还有十四块呢,谁用得着你了――你就会让她们欺负我,真讨厌。”

  我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脖,天实在是太热了,那里已经积了一层汗。我用手把汗抹下去,慢吞吞地说:

  “过了今天她们就不会笑话我们了,下午罗特牧师要来,为我们主婚……”

  “真的呀?”丽儿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里的神采欣喜异常。

  “那我们送他什么好呢?”她兴奋得有点晕头转向了,“一张美洲豹的皮不是很好吗?或者给他的法杖做一个镶金的头。不过我们的金子没有了,必须到河的另一边去采,哎呀,我们总不能让罗特牧师空着手回去啊……”

  警铃就是在那一秒钟响起来的,一枚带火的箭从我们的头顶尖啸着掠过,我拉着丽儿一起躲进了城镇中心,操起地上的弩弓,开始紧张地在四周寻找敌人。但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几个雄鹰武士和几个到处乱窜的弓兵,被我们的箭射得血流如注,狼狈不堪地跑掉了,地上留下了几具尸体。

  我们回到田野上,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道黑影,是我们的军队来了。

  数十个雄鹰武士的花环聚在一起,像一片花海,庞大的抛石车辘辘地从地面滚过,在松软的泥土里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殿后的是弓兵和长枪兵,铁制的枪尖在阳光在一闪一闪地发出寒光。领头的一个武士看见我们,就一直走过来:

  “阿兹特克人又来了?这次是大部队还是小规模的袭扰?”

  “只有不超过十个人,”我回答他,“奇怪的是他们每次都是打一下就走,我猜他们是想用这种方式干扰我们的劳作,破坏我们的经济。其实我早建议过,在山后面应该再修一座城镇中心,开辟上二十块左右的农田。我曾经向学院提出过这个建议,但是那些老爷们忙于研究刚发现的几个遗迹,没时间理会我,只叫我回去写个申请,再一级一级的审批下来。我算了一下,这件事最后需要盖七十一个公章――还不一定能保证办成。所以我也没心思再管了,山后边那块好地到现在还空着。”

  “这件事我要跟上边提一提,”雄鹰武士若有所思地说,“总这样被阿兹特克人骚扰总不是个办法。在此之前我们先建一些防御性的工事吧,我这次带来了700单位的石头,你们觉得是建七座箭塔好呢?还是建一座城堡好呢?”

  “可能箭塔会好一些,”我说,“因为我们还有伐木场和金矿要保护呀,分散一点就分散一点吧,攻击力方面的缺陷,可以通过驻扎村民来弥补。”

  “我还是很担心。”雄鹰武士把一个手指支在额头上,“如果他们带攻城器来就很麻烦,我们的侦察兵报告说,阿兹特克人在全境内开掘了七座金矿,采掘金子的工人多达全部村民的三分之一多,用这些金子他们可以造出可怕的攻城器海,到时候怎么办?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当我们已经为三个箭塔选好了址,开始丁丁当当地施工的时候,远方的了望站腾起一柱火光,这意味着敌人的大部队来了。

  “他们这次肯定带了攻城器来,”雄鹰武士冲着他的手下喊道,“二十个人去那边树林后边埋伏好,把先头的步兵放过去,等投石车过来就上去打,往死里打。”

  那一小队人过去了,阳光在他们的剑上闪着光。

  敌人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候象一群蝗虫,弓柄和矛尖林立,黑压压地一片。当他们走进我们射程的时候,遭到了投石车的迎头痛击,弩车几乎可以在他们的队伍中轰出直道来,火箭在空中飞来飞去,象织一张大网。

  “他们就派了这些垃圾兵种来?”武士首领吃惊道,“送死也不是这种送法啊,而且他们怎么没有投石机?都是些冲撞车,缺乏掩护的冲撞车不过是个靶子而已,是我的眼睛花了,还是阿兹特克的指挥官根本是个白痴?”

  战斗已经基本上分出了胜负,敌人的折损几乎是我们的三倍,冲撞车损失殆尽,几十个弓兵和矛兵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战场,朝北方溃退而去。

  “去追呀。”武士首领兴奋地挥着剑喊道,“从他们的损失看,阿兹特克人已经没有多少食物了,十分钟之内他们无法组织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他们现在只剩下一些木头和大量的金子,但是如果用来买食物就太亏了――我倒希望他们这样做呢。去追呀,现在他们在我们的手心里了,我们所有的苦难和忧患就要解除了。”

  于是他留下下十五个雄鹰武士守卫基地――其余的士兵和军械全部编成三个庞大的方阵,向着敌人逃窜的方向追击而去。这时候武士首领朝我的胸前一指:

  “你带上五个村民和我们一起去,修理抛石机,要快。”

  有一只手轻轻从旁边伸过来,捉住了我的腕,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里面全是探询的光。

  我朝丽儿微微摇了摇头:

  “你留在这里吧,等罗特牧师好吗?不能让老人家大老远赶来然后扑个空,不礼貌,是不是?”

  那眼睛里的光变成了浅浅的失望,她樱唇微启,张口欲言。

  我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口:

  “等我回来,”我对她说,“等我回来,我带一朵阿兹特克城市里的仙人掌花回来给你好吗?一朵最大的,最鲜艳的,让你所有的女伴都感觉到嫉妒――等我回来。”

  她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我随着队伍远去的过程中她就一直站在那里,风把她蓝色的裙裾吹拂起来了,象两只巨大的翅膀迎空飞舞,我们一直目不转睛地对望着,直到军队越过一道山口,而她在山梁那边彻底消失。

  阿兹特克人留下的脚印杂乱不堪,路边还不时有血。

  “我实际上还是有一点担心,”武士首领面色凝重地说,“这一仗胜得太容易了,容易得让我有点不敢相信,难道阿兹特克人根本没有升级兵工厂吗?为什么他们的军队会这么不堪一击。按照我的计算他们剩下的资源还够造十五架左右的抛石机或投石器,这是一件我不喜欢的事情。”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些逃兵,伤口让他们步履蹒跚一步三摇,我们在后面越追越近,有几次抛石机扔出的石头差一点砸在他们的背上。

  “我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些黄金――他们为什么要造那么多的金矿?”武士首领继续自言自语,“除非是想搞僧侣海,但是没有士兵,我们几下抛石机就搞定了,他们应该没有这么蠢。”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想把所有这些困扰自己的念头都抛掉了。

  “应该没有问题,”我说,“当然行军打仗我是外行,不过一些数学上的东西永远是不会错的,步兵克攻城器,抛石机克僧侣,这些东西永远是不会错的――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说得对。”武士首领微笑着,阳光把他褐色的脸晒得很亮,“我记住你了,可惜我们的帝国只允许升级不允许调任,否则我一定要你做我的手下。”

  我也朝他微笑着,真的,我一点也不遗憾,有丽儿在那里,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阿兹特克人的城墙已经在望了,城外的田地全部空无一人,农具四处散落,刚刚杀死剖开的野猪还冒着热气。

  武士首领拔出了他的剑:

  “进攻啊!”他的声音在山野间回响。

  阿兹特克的溃兵们朝自己的城门蜂拥而逃,乱作一团。有些人被挤倒了,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寻找一条生路。最后的几个阿兹特克人完全吓傻了,他们呆呆地站在城门口处,吓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于是巨大的城门就支在他们的肩上无法落下,而与此同时我们的雄鹰武士和抛石机却像潮水一样从那个缺口涌了进去。

  “谢谢。”我听见有玛雅战士这样对那几个吓呆了的阿兹特克人说。

  跑向城门的过程中我被一株巨大的龙舌兰绊倒了,长长的茎叶缠住了我的脚踝。待我把它挣脱出来,重新站起的时候。玛雅战士已经全部涌进了阿兹特克的城市,而就在这是,那几个阿兹特克人却奇迹般地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们轻轻巧巧地往旁边一跳,巨大的城门轰然落下,烟尘一片。

  我感到心头一凛,一股凉意从脊梁上直灌下来。

  有诈!

  我四下望去,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热带的蚊蝇在耳边嗡嗡不休。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棵大树旁,三下两下攀上了树。这棵树很高,攀到树顶可以一直看到整座阿兹特克城市的样貌。我扶住树枝放眼望去,看到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那根本不是什么城市!

  城墙两边是高耸的山崖,那一道城墙和城门不过是在山道上横拦的一道屏障而已,城墙后面有十几座民居和兵营、箭场,但是这些建筑只是装装样子的,再向后则空无一物,既无城镇中心也无修道院。但正是这些装样子的建筑物影响了玛雅战士的追击速度,使他们前进的步伐一下子放慢下来。与此同时那些阿兹特克人却在建筑物间象鹿一样灵巧地穿行着,两下的距离一下子又拉了开来。

  阿兹特克人继续在两道山崖间奔跑着,再向前的山道陡然变狭。阿兹特克的伤兵跑过这道窄口之后。几个红色的阿兹特克农民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跳出来,迅速地在窄口上筑起了一道城墙,然后,又是一道。第三道城墙修好的同一时间,我们的雄鹰战士已经冲出了建筑物的迷宫,却发现前面的路被阻死了!

  围困!

  两边的山顶上开始响起巨物滚过的隆隆声,十几架抛石机出现了那里,巨大的石头像雨点一样倾泻在玛雅战士的头上,人们像被刈割的庄稼一样纷纷倒下
玛雅人立刻组成了散兵线以减少伤亡,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但是这种捆着手挨打的场面却只有在恶梦里才见得到。

  我看见武士头领拼命地挥着手中的剑,指挥投石机们聚在一起,猛轰拦路的城墙。我听不见他喊叫的声音,但我们在想的是同一件事――冲出去,只有拼死打开一个缺口才能冲出去。

  但是突然有密集的箭和投矛从墙的另一边射过来,那些阿兹特克伤兵,他们回来了,他们又回来了!他们的攻击准而且狠,箭矛象长了眼睛一样射在玛雅的攻城器上,与刚才战斗中散乱无力的攻击判若两人。“喀喇”,一台抛石机分崩离析,然后是第二台,第三台。

  我们弄错了一件致命的事情,刚才我们的追击一共用了两分钟的时间,两分钟不足以创造出一支庞大的队伍,但把原有军队的战斗力提高一个层次却绰绰有余,只有你有足够的兵工厂……

  最可怕的是,现在这些阿兹特克人完全不是刚才受伤逃命的那股熊样,他们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个个体力充沛,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阿兹特克人的抛石器继续疯狂地倾泻死亡,玛雅战士已经伤亡大半,但与此同时两道城墙已经被摧毁,第三道也被打得伤痕累累。只要雄鹰战士能够冲出缺口,冲上山顶,那些投石器只有挨打的份儿,胜负就还在未定之天――

  就在这个时候,山顶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斑点,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里,惊骇得喘不过气来。是的,那就是他们了。

  先是无数红色的花冠慢慢从山顶显露出来,然后是许多可憎的,方形的面孔,宽大的僧袍象苍蝇的翼一样贴在他们的身上。一个,又一个,红色的阿兹特克僧侣慢慢布满了整个山梁,把树林映得像烧着了一般。

  低沉的诵经声响起来了。

  一个玛雅战士突然停止了对城墙的进攻,我看见他站在那里,痛苦地用双手扼住咽喉,身体扭曲得像一条蛐蜒。与此同时他的衣服颜色慢慢地改变,从明亮的蓝色变成压抑的血红,是的,我看见了这一切,你们相信我,我亲眼看到这一切,如同我现在看见山洞外的夜空一样真实,如同我看见现在我正在写的这页记录一样真实。

  那个玛雅战士的颜色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突然转过身,把矛尖刺进一个玛雅人的后背。

  被袭击的玛雅人象被雷殛了一样定住了,然后他慢慢地,顺着城墙滑倒在地上。

  杀人者脸上的狞笑还没有完全凝固,醒悟过来的玛雅战士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几十件兵器愤怒地攒刺在他的身上。

  诵经声仍在继续。

  越来越多的玛雅人被改变了颜色,那是真正的恶梦啊,刚刚还在一起战斗的族人,突然会转过头来,用雪亮的剑向你的咽喉。请你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读到这页记录的人,不管你是谁,请你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屠杀变成了自相残杀,所有的人都疯狂了,你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刚刚还在向你微笑的朋友――请你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我的读者,不管你来自于哪个民族,我祈祷你一生中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场面。


这场自相残杀并没有进行多久,蓝色的玛雅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抛石机早已停止了攻击,敌人似乎很有兴趣像欣赏一场演出一样欣赏他们的杰作。蓝色和红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陈列着,直到城里只剩下一个玛雅人,一个高尚的、勇敢的,最后一个玛雅战士。我看见他高贵地昂着头颅,把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每一个试图上去攻击他的人,都在一秒钟里像闪电一样送了命。

  那是武士首领,一根投矛突然从斜刺里飞来,刺中了他的右胁。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但是他用剑支撑住受伤的一侧身体,努力使身体保持一个直立的姿势。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象熟透了的玉米穗一样,高高飘扬。

  他的敌人开始小心地,一步一步地围上去,像一群鬣狗围攻一只受伤的狮子。

  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但是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得象一尊雕像――直到那些红色的幽灵把他彻底淹没。

  我没有看见他最后是怎样牺牲的,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上回家的路的。

  僧侣和抛石器已经从山梁上消失,城墙里不再有哀号也不再有刀剑相击的声音,城门“吱呀”一声重新开启,那些红色的敌人――其中有一些几分钟前还是我的族人排着整齐的队伍远去了。

  我知道他们将要去什么地方。

  从这里到玛雅的基地,走大路要用两分钟。两分钟后他们就要到达那里了,这些攻击力已经升到最高级的士兵,就要带着这些还沾着死者鲜血的刀剑到达那里了,还有那些抛石器和僧侣――而与此同时玛雅基地的全部防守力量只有十几名雄鹰武士!

  我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另一条路,我凭着依稀的记忆在山石间穿行着,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带血的布片挂在刺篷上,象许多朵哭泣的花。是的,如果我的记忆没有背叛我的话,这里应该有一条路,一条崎岖得像牙齿一样,平时只有驼羊和山狸才能穿越的路――但是如果你侥幸越过了那些最险峻的地段,如果你没抓住的岩石全部没有松脱,你就可以比那些走大路的人提前半分钟到达基地――在这个时代里,半分钟已经足够了。

  我揪着岩壁间生长的植物,一点一点地向上攀援,有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产生了一点恍忽,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时候我们的基地和房屋还简陋得像一些草棚,我们的农田还一年还只能耕种一季。那些年里我似乎是经常跑到这座山附近玩耍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始终跟随着我,身上的衣服是用她妈妈的旧衣服改的,穿在她的身上永远会嫌大。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裹在里面,让人禁不住会有一种想一辈子保护她的感动。

  “我们不可以到山的那一边去吗?”我仿佛听见那个柔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为什么大人不让我们去?”

  “我不知道,”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回答她,“也许等我们也成为大人的时候,就会懂了。”

  我那时候回答得多蠢啊。

  是的,现在我们是大人了,而且在这一天里你应该成为我的爱人我的妻子――这件事情在许多年前就注定了的,那时候我们还是两个小小的孩子,彼此的身材还没有一株仙人掌高――一想到仙人掌我的心象被揪了一下地疼,丽儿,我说过要给你带一朵阿兹特克的仙人掌花回来的,而现在我却空着手,流着血地来到你面前。你还要这个男人吗?你还愿意做他的妻子吗?丽儿,我没有别的本领,我不会作战也不会魔法,除了砍伐木料之外,攀过这座山――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当我终于攀到山顶的时候,浑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里消失了,我松开手,任自己沿着松软的草坡一路滚了下去,偶尔出现的石块硌得我全身发疼,直到我的腰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我跳起来举目四望――到家了。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然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和平的幻影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来了,”我向田野奔跑而去,向我的族人我的爱人奔跑而去,“阿兹特克人就要来了!”

  我没有费太多的时间去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个帝国争战的时代里,时间就是生命,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追根究底。人们迅速散开,搭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兵营和箭场,三个箭塔早已经砌好了,灰色的石材给了我一点信心和安全感。

  “我们的木材不够啊,”一个村民一边给建筑打地基一边焦急地说,“我们至少需要六个兵营才能保证出兵速度,可是现在……”

  突然空中呼啸声起,一块巨大的石头带着风砸在他身上,几乎整个人都砸进了地里,我看见他的四肢抽搐了一会儿,血慢慢从石头下面涌出来。他正在修建的那座兵营轰地一声变成废墟。

  “他们怎么会有远程投石机?”我对着空气狂喊,感到全身的血都要涌到头顶了,“我们完了!”

更多的石头开始从空中落下来,玛雅村民们纷纷躲进城镇中心或者箭塔,但是建筑物的射程太有限了,对于远程投石机根本构不成任何伤害。我看见一些雄鹰战士朝石块袭来的方向奔去了,其中一些明显是刚刚训练出来的――但是让我不寒而栗的是,我只看见有人跑过去,却从来见不到一个人跑回来。

  远处的几个兵营和箭塔已经起火了,不时有一柱浓烟突然升空,那意味着我们又有一个建筑被彻底摧毁了。

  丽儿没有和我一起躲进箭塔,她和我在刚才的逃亡中失散了,我仿佛看见她藏进了城镇中心,而现在那里成了阿兹特克人进攻的重点,一半以上的火力是对准那里的,火焰越烧越大,墙壁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缝,终于,那里再也藏不住人了,躲在里面的玛雅人顺着起火的楼梯逃出来,四散奔走。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丽儿,她从一所房屋的旁边跑过去,然后转过壁角,不见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和那座建筑一起烧成灰烬了,我把手里的弩箭一扔,从箭塔的了望孔跳了下去。

  “你疯了。”我听见有人在向后这样喊道。

  我的右脚在松软的泥土里扭了一下,整个人却奇迹般地没有受伤。我站起身来,朝丽儿刚才的方向飞跑过去,一边跑一边狂喊。石块在我的前后左右纷纷落下,发出的巨大响声震耳欲聋,我喊着,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我是在死亡的河流里游泳。突然一双手揽住了我的腰,把我拉到一堵墙后面,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像星星一样美丽的眼睛。但现在这双眼睛却惊恐得像面对着猎手的小鹿,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里面一直滴落下来。

  “我看见了,”丽儿的嗓子已经完全哭哑了,“我都看见了,我们的战士朝那些投石机跑过去,他们不怕死啊,可是火箭象冰雹一样落在他们的头上,阿兹特克人把投石机看守得死死的。我们的人连一半的路程还没有跑到就被杀光了……”

  “我们新建那些兵营呢?”我大声地问,“那些箭场呢?我们刚刚训练出来的战士呢?”

  丽儿死死地咬住下嘴唇,拼命地摇着头:

  “没有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兹特克人用抛石器和雄鹰武士把兵营和箭场都看守住了,出来一个杀一个……”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倚在我的胸口上,愤怒得浑身发抖。

  “如果我早知道啊……”

  她突然在我的怀里呻吟起来:

  “别抱我这么紧,我难受!”

  我心头一酸,赶紧放开她,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就坐在地上,双手抚着胸口,好象很痛苦的样子:

  “难受。”她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丽儿,”我手足无措地说,“你先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找点水……”

  我转身向近处的一个湖走去,湖边有座废弃了的农场。我从农场里取了水罐,盛满了水回到原来的地方,却再见不到丽儿的踪影。远处的抛石机仍然偶尔攻击一两次,但已经稀落得多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涌到心。

  我开始一个墙角一个墙角地搜寻过去,也许她刚才太难受了,所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去歇息,我拼命这样对自己说。

  突然一件钝物猛地击在我的后腰上,击得我眼冒金星,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我勉强直起身子,回转身去。看见一个阿兹特克的女人正举着锄头向我攻击,我顺手抄了一把十字镐在手里防身,警惕地盯着对方。突然,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那个阿兹特克女人的手指上闪着光。那是一只绿松石的戒指,这只戒指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梦里见到过它。

  “你怎么会有丽儿的戒指?”我狂怒地冲着那个阿兹特克女人喊,“她在哪……”

  我喊到一半就停住了,确切地说我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顺着戒指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手背,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许多年以前,丽儿在和我一起掏火鸡蛋的时候,一只成年火鸡曾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啄了一口,就是那里,靠近手腕的位置……

  “丽儿,”我不敢相信地说,“丽儿……”

“我不是丽儿,”那个阿兹特克女人怪笑着,丽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笑,“确切地说我现在不是丽儿了,我的名字叫黛娣。是阿兹特克的僧侣给我起的新名字,好听吗?我觉得很好听――太阳神啊,我现在才知道做一个阿兹特克人是多么的幸福。”

  “丽儿,”我绝望地冲着她喊,“那些阿兹特克的僧侣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了,”她的声音象梦魇一样轻柔,“你想去找他们吗?太好了,你也加入我们吧,阿兹特克人是无敌的,所有与阿兹特克对抗的力量都会落到玛雅人这种可怜的下场,你和我一起走吧,加入我们,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阿兹特克万岁……”

  我没法再听下去了,她的声音里有某种魔法,她的眼神刻在我的心里像刀剜一样痛,我扔下手里的十字镐,用两只手捂着耳朵,狂嘶乱喊着,远远地跑了出去。我听见她在很远的地方哈哈地笑,象许多只椋鸟在叫。

  我跑着,跑着,直到我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抬起头,看见一件蓝色的僧袍和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镀金的法杖在他的手里熠熠发光。

  “怎么了?”那个人焦急地问我,“我看见火光和浓烟从基地升起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和丽儿不是今天要我来主持你们的婚礼么?”

  “罗特牧师,”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吐出这几个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婚礼了。”

  然后我就昏倒在他的怀里,象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