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遇到胡兰成

2004-03-15 18:10 | mary_c_z


倘若,当然只是倘若,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必须承认,我对于这个人的兴趣,始于我对张爱玲的兴趣,当时是想: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叫张爱玲这种文字里尽显置身红尘之外的女子动了心?然看了不少张爱玲的传记,我对胡兰成只有一个印象——薄幸的汉奸。
上个礼拜,开始看那本《今生今世》,又想:是个什么样薄幸的汉奸,居然敢甩了张爱玲这样临水照花的最后贵族?
满脑子幻想的是《滚滚红尘》里秦汉——说是中国文学中难得一见的“瑭璜”式人物。然把书打开一看,胡兰成的一张小影,居然非“仙风道骨”不能形容——不见一丝风流的烟火气,从容静切,由那薄薄的眼睛片后,向人笑出来。当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倒不见他惆怅,是释然,是“禅是一枝花”的淡定——他就在那里,生死宠辱,都在那里,在那眼镜片后,无非日久,镜片上积了灰尘,我今一拂,又看见他的眼睛。他却是没有变的,不怕后人评说。
谁都不怕后人评说,尤其是死人。
有说,张爱玲才高,胡兰成才更高。无法评价。单就文章来说,胡兰成的文是天花乱坠,竟不妖冶,流云袅袅,却又切肤。我故爱在文字里寻找色彩,胡氏文中有——《韶华极盛》是氤氲的绿,《民国女子》是淹然的红,《汉皋解佩》是深夜的蓝,《天涯道路》是黎明的灰……我也好由色彩里寻找铿锵,胡氏文中有——其绿色是乡下的山歌,红色是车来车往的背景里婉媚的留声机,蓝色是轰炸间隙里压抑着的汉水涛声,灰色是一程程路途上哑哑的车轮响……
未有一唱,也未有三叹,絮絮地说下来,不指望人记住,而人也就真的遗忘。非大才不能为之。胡兰成果真才子也。
然古之才子,多为荡子,唐以前的,不说了。唐朝即有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宋朝,国家忧患,偏偏还有柳咏为“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各作一曲《木兰花》——其余同他“歌筵罢,偶同鸳被”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明清交替,兵荒马乱,江左三大家还不是照旧在秦淮河风花雪月?那个钱谦益,在娶柳如是前,也找董小宛陪他游过西湖。胡氏提到山歌里唱:“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娘”,未若改成:“不是才子不交娘”好了。
胡兰成自己把将自己称为荡子——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是荡子。他惟独没有说,对于女人,他是荡子。
我亦不能说他是荡子。只他也不是“永结无情契”的高人。单只看他和玉凤的那段姻缘就可知了。
玉凤是旧式女子,福相笃笃,相亲而结合,没有轰轰烈烈。玉凤洗衣服,捣衣棒槌漂走了,胡兰成——那时还叫蕊生的——赤着脚下水去帮她捞,又站在水里帮她绞衣裳。胡兰成要去北京读书,玉凤定要烧桂圆给他吃,顽童们见了,高呼一声:“蕊生老婆!”玉凤笑了,我猜想胡兰成当时也笑了——因“夫妻恩爱当时是不觉的,惟觉是两人,蕊生与玉凤。”胡兰成在杭州,贪恋繁华,追求过新式的小姐,嫌弃过玉凤,说过伤她的话。然而调转头来,又悔,说“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玉凤病重不治时,胡兰成在义母家里借钱不到,索性住下逃避那“生死大限”。可是,当玉凤终于咽气,胡兰成身在异地,眼泪还是扑簌簌落了下来。这个时候,那义母再推脱没有钱,胡兰成即冷然命她拿钥匙来——义母竟被打败,由胡兰成开了柜子,拿了钱,回去给玉凤办丧事。玉凤装殓,胡兰成希冀自己的泪落在她脸上而成为痣,来世还相认。玉凤出殡,胡兰成伏在母亲膝上放生大哭,肝肠断裂。他自言,幼时的啼哭都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还给玉凤,此心拳拳,此情切切——谁要说他不守节,他的心是回到了“如天地不仁”,我知他为了玉凤。他还说“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又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他的那一场“今生今世”,在玉凤这里已经惘然了!其后,他故“阅人无数”,然李文源也好,全慧文也好,甚至张爱玲也好——是她“张招”,“张牵”,胡兰成始终讷讷无措——更毋论周训德,范秀美,佘爱珍,再无一人得到那个“荡荡莫能名”的地位。
林燕妮有文《一遇杨过误终身》。《今生今世》里的女子,一遇胡兰成即误了终身——都为玉凤。人人都爱引用张爱玲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胡兰成亦用过这句话——姑且不论是谁的原创,只看这话本身,胡兰成把它用在了玉凤的身上。说是玉凤初见了他,感觉“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其实玉凤未必有文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胡兰成说的。
无需悲伤,无需嫉妒。没有人能争过死人。
此所谓荡子,此所谓薄幸,然而,决不是无情——他是把无情化了游戏于情了。
即使游戏于情也不会得骂名——他的骂名都来自汉奸的罪名。
这一点是无疑的——在《柳州日报》上发表文章,鼓吹两广与中央分裂;在《南华日报》撰写卖国社论《战难,和亦不易》;做了《中华日报》总主笔,是汪精卫的文胆,得其“殷殷垂询”;做了伪行政院宣传部政务次长、伪行政院法制局局长、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在湖北接办《大楚报》,并创办一所政治军事学校,以便日本人以后掌握湖北大权……其汉奸政绩不可谓不突出,光复后的出逃,则无怪乎仓皇。
这些,看《今生今世》是看不出来的。看他任何一本散文集,也是看不出来的,因他的笔,始终“清嘉”,“婉媚”,“慧美双修”,写浙江的风光如此,写上海的市井如此,写武汉的轰炸,还是如此。他不感时忧国,做不得杜甫,然这样一味地脉脉,便也算不得李白——李白还有“国耻未雪,何由成名”呢。他身为才子,竟然连一句“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叹也发不出来,是侯方域。或许,说是钱谦益更好,因为钱谦益是做了“两朝领袖”的。有才无行。婵娟骂宋玉:你这无耻文人。
不过,要把他政治上的不守节和生活上的不守节挂上钩,却实在不敢苟同——若这样看,汪兆铭,精卫,其实是个痴心的道学先生,对陈璧君女士——也是汉奸——真真一心一意,爱到“敬畏”的地步,多发乎情止乎礼,婚后也相敬如宾,拈花惹草的事,决不干。但是要论汉奸的级别,恐怕汪精卫总该在胡兰成之上吧?
还回过头来说胡兰成。钱谦虚益给自己降清找了不少的理由,写过几个寡妇守节的故事,探询贞洁的定义。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里说到钱谦益反清复明运动,未知真假,学界自有争论。但牧斋降清的苦闷总是坦然于后人眼前的,他为节妇、烈妇、义妇写传立铭,也自怜自伤。胡兰成就相反,从他家乡的桃花开始,到日本的樱花而完结,他眼里,心头,笔下,仿佛就是那几个女子——大抵谈情,莫非真做《红楼梦》?先他还有过刺杀张作霖的豪情——权且看成汪精卫行刺载沣——后来,究竟如何青云直上,如何飞黄腾达,那些关于卖国的,竟不提——非得叫人去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然读者若不识历史,哪里晓得他办的《大楚报》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仿佛是不为自己辩解的。仿佛是根本不在乎那“经济文章”的。但是亦有可能,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掩耳盗铃矣。有人评说,形容他,非得“混世”二字。极贴切的,混世里出魔王,也出小鬼。他或许是魔王,处心积虑,大汉奸。或许是小鬼,有灵气无灵魂,跳来跳去,市井里的泼辣,妩媚,无奈,悲凉。

倘若遇见胡兰成。
我发觉自己下笔两三行,已离题十万里——遇见,不错的。我一直在想,假若是我遇见他,会怎么样呢?
已不能想象遇上那个春秋正盛的他,迷梦里,他那淡定的垂垂老矣的模样该是一位国学教授。也许,我就是新走进他教室的学生,早听说了这教授的无数掌故,是风流,是薄幸,是文化汉奸,一生都是失败。我就带着这许多的好奇,开始听他讲课——他讲啊讲,下课了。我又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掌故,对他的印象或有改变,而给他批语依然如故——薄幸的汉奸。
而他呢,就在眼睛片后默默地微笑,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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