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2004-04-28 22:14 | mary_c_z

妫月:天亮时,你就是王。
  尉屠耆:长夜过尽,你就要死去。
  妫月:我愿黎明快些到来。
  尉屠耆:我愿黑暗永不离去。
                 
  你真愚蠢啊,耆!纵然你的眼睛还像孔雀河一样荧碧,但你的心,难道已被长安月色浸渍成颓靡?
  耆!你穿着那样的袍,戴着那样的冠,骑着那样的马,仗着那样的剑。
  耆!你踏着甬道,甬道染着鲜血,而鲜血的彼岸就是你的王冠。
  耆!我是你的舟,我是你的棹,我是血海里绚烂的飘摇,腥甜的风让我载你来这里,还有一步,你当以我为桥。
                 
  可是——月!我只想你的吻轻如三月的云,只想你的唇润如四月的雨,你的秀发丝丝线线,仿佛金柳,三万又三千。
  月!长安没有金柳,再华靡的月光也不能把汉家女子的眸子照亮。
  月!是他们让我穿着这样的袍,戴着这样的冠,骑着这样的马,仗着这样的剑。
  月!我踏上甬道,甬道染着鲜血,鲜血里是你啊!不是我的舟,不是我的棹,血海里飘摇,我愿与你同舟,我愿为你持棹!
  ——你在说什么桥?
                 
  桥?是的,我说桥。
  天亮以后,我死以后,我成为你的桥。请从我身上踏过去,成为雄霸大漠的天骄。
                 
  不,那不是我所知道的桥。
  我只听说过一座奈何桥……
                 
  你不要再说下去!耆!
                 
  不,月!请让我说吧,请听我说吧!
  你还记得千棺山吗?那时候,有你,有我,还有哥哥。
  漫山的胡杨墓碑,烈日下雪白,偏偏有一处耀眼红霞。
  你和我们说,那里埋葬着一个幸福的女子,情人每日都来换上她生前喜爱的面纱。
  你笑靥如花。
  我和哥哥都想:谁?我们中的谁?
  月,你没有给出回答。
  但是我希望你的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哥哥,不是他。
  对不对?不是他?
                 
  我曾说过那样的话吗?耆?
  年代太久了,你现在去千棺山看一看,哪里有什么面纱?
  我的记忆里,天空阴霾,盘旋着食腐的鸦,苍茫戈壁,一人一马。
  那人他在躲避匈奴,我们藏他于山里,身上盖满黄沙。
  后来我们又给他包扎,他说他会报答我们——或者他说,他要报答我。
  耆!你可还记得他的话?
                 
  他必定是说要报答你,你在夕阳下恍似一位圣女。
  可是我也记不确了,但这没有关系——他就在偏殿里休憩,我可招他来……
                 
  那大可不必。
  蜡烛将残了,夜也快残了。你说这一夜,够不够洗净大殿上的血?
                 
  够。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又不是当年单于的晚宴。
  月,你在皱眉头,你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夜?
  我是不能忘记的。
  大月氏王的头颅,合不上的眼,单于挑在刀尖上,逼我和哥哥下咽。
  哥哥在先,我却不敢。
  是你走了过来,月,拿起了那只怨愤的眼,送到我的口边。
  单于这才没有寻到杀我的理由。
  我的命是你的,自从那一年。
                 
  那一年。我以为你早已忘却。
  眼珠子在我的手掌里仿佛还有生机,我捧着的时候,想起先王托着城门的金钥。
  金钥献在单于的脚下,从此失去了这片沃野。
  说什么我们归入他的保护之列,却原来,只是一场人肉宴。
  或许可以庆幸,是我的手掌托着别人的眼。
  否则,那席上又是谁的头颅,谁的身躯,谁饕餮我们的骨血?
  耆,原来你还没有忘却。
                 
  我怎么能!
  它夜夜如梦魇撞击我的窗棱。
  即使我身在长安也会惊醒,我会作呕,喉头如火烧,哪怕月色清冷。
  更何况,就是那一场夜宴,单于掳走了哥哥——唉,种下了今日这一夕杀气腾腾。
                 
  是那一夜么?我恐怕你记错。
  质子一事,的确是单于所提。然而是尝归还是你,他并没有说。
  我记得那夜后,还接着去千棺山游荡——你们两人,和我。
                 
  你是对的——但的确是那一夜开始的灾祸。
  接着又有汉家使团经过。父王两边都不敢得罪,让哥哥敷衍匈奴人,我陪张骞泛舟孔雀河。
  菖蒲海里万顷碧波,汉人展示他们华美的丝帛。
  我怎么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单于把哥哥架上了马背——
                 
  尝归不是被架上去的,耆!
  我亲见他挽缰上马,目送他远离。
                 
  啊……是这样!你没有告诉过我,月。
  我以为你只为我送过行。记着你的目光,脉脉灼灼,穿透长安的宫阙。
  可是你并没有哭,月。
  那么哥哥走的时候你哭了吗?
  告诉我,难道这么多年,只是我自作多情?这一切。
                 
  你的眼神,耆。我没有哭。
  单于的牙帐,或未央宫的温床,和我头顶着同一片穹庐。
  你们都在受苦。
  我们都在受苦。
                 
  受苦,不错的——但是我不明白,我想要那个答案!
  月,是我们中的谁?虽然现在问来,已经太晚。
  然你知道么,当狼烟把父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长安,当我匆匆赶回城下看到哥哥戴着王冠——我还没有绝望啊,直到我看见你,看见皇后的花环。
  那时我以为这就是答案,被投进死牢,我也安于那个了断。
  可是偏偏夜里你来救我,让我把绝望完全推翻。
  月,你选择的那一个究竟是谁?
  哥哥这些年,变得如此凶残。
  你这样帮我,总不会无端端?
                 
  请原谅我突然想笑,耆。但不是笑你。
  我也不知在笑什么。
  还是同我说说长安吧,你回去后怎样说动了汉家的皇帝?
                 
  说动?
  我没有。是哥哥斩杀汉家使团的消息触怒了皇帝。
  他悬赏要人带一支轻兵千里单骑。
  结果唯一敢应他的,正是“单骑”——当年的一人一马,来报答你。
                 
  报答我,他果然做到。
  他的刀够锋利,他的动作够迅速。
  不过他却不是单骑,他带了那些死士,还有你。
                 
  怎么?难道你不想见到我?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
  而你也不必怀疑——你想——我去驿馆里见你们,替你们假传消息;我在宴会上舞蹈,让卫兵放松警惕;我就要作为叛王的皇后被杀死了,再没有任何的谣言会阻碍你成为皇帝。
  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真的不必怀疑。
                 
  我为何不怀疑?月!你始终回避我的话题——尤其在胜利的夜,你居然坚持要一死,离我而去。
  从单于的刀下救我一次,从哥哥的死牢再救我一次,而我此来——月,我是来救你!
  迷失本性的嗜血的哥哥,他当年是不是苦苦相逼?
  但已不重要了,月,我是来救你!
                 
  救我?
  天要亮了,我要死了,你不要救我!
  你去做你的皇帝。
                 
  我做什么皇帝?
  汉家皇帝的手中,我不过是一枚棋。
  他把我丢出来,为了他的驼队,他的威仪,他的江山,他的社稷——而我只是为了你!
  天不能亮。
  天亮了我也不让他们带你出去。
                 
  嘘——别,别说话。
  我相信你是为了我。
  但是,耆,天要亮了。请天亮后不要再为了我!
                 
  我做不到。月,你看着我——我做不到!
  没有你,这城池就是血腥的泥淖。
                 
  血腥的泥淖,耆,不要忘记是谁的创造——
                 
  难道不是单于?
                 
  难道不也是汉朝?
  你是汉家皇帝的棋,尝归如何不是单于的棋?
  都不屠杀我们的男人,都不奸淫我们的女人,然而要奴役我们,一朝又一朝。
  耆,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以为当初是尝归囚你?是单于。
  你以为当初是我救你?是尝归送你出城去。
  把匕首藏进丝绸,把毒药掺进美酒,把尝归杀死在玉屏风后——你以为是惊无险刺杀成功?
  你不知道!
  就在那个午后,尝归摸着他的脖颈,说:“头颅,假如割下来能夺回我们的金钥,就割下来吧!”
  于是他要我去驿馆见你,要我向满朝大臣假传消息,要我在宴会上舞蹈使士兵失了警惕——耆!你不知道!
  不是你杀尝归。是尝归要劈断单于的枷锁。
  耆!你不知道!
                 
  啊——我——我不知道!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
  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么说哥哥先前的凶残都是被匈奴所迫?
  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今,我铸成大错!
  铸成大错!
                 
  你不是铸成大错,耆。
  你铸成的是一把利剑,尝归用鲜血为它开锋。
  第一剑斩下匈奴的牵绊,下一剑,请为我们杀死汉王的美梦。
  夺回我们的金钥,夺回我们的沃野。
  耆!看鲜血的彼岸,其实并不是很远。
                 
  可是月,你——
                 
  我,其实我何尝不是棋子。
  但我是属于这城池的棋子。因而我是你的舟,你的棹,你的桥。
  尝归的皇后,匈奴的傀儡。
  载你来这里,我将和那牵绊及枷锁一并消亡。
  耆,你看,天已亮了!
                 
  不,月!我不要你做我的桥!
  我只知道一种桥,那是奈何桥,倘若相爱——
                 
  耆,你还想知道那答案吗?
  有一个人,攥着面纱,已经在奈何桥上等着我了。
                 
  附: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方式太过诡异,其实不过是为了拖欠已久的一个《楼兰巫女》。但是叙述出来后,面目全非。
  历史是这样的:楼兰投降匈奴后,汉朝大怒。楼兰王无奈,将两个儿子一个送在匈奴做人质,一个送到汉朝做人质。其实是汉朝和匈奴都想通过手里的王子日后控制楼兰国。征和元年,楼兰王死,立了新王,汉朝又向楼兰索要人质,匈奴也干同样的勾当。不久,这位新王又死了,匈奴先得到消息,就把自己掌握的王子派回楼兰当了国王。匈奴通过控制楼兰王劫杀汉朝使节和商旅,汉昭帝大怒。元凤四年霍光派傅介子带了个敢死队杀去楼兰,假称敕封兼送礼,把楼兰王灌醉后杀死,另立在长安做人质的尉屠耆为王。
  这里的故事,是杜撰的,而且也省略了中间的复杂人物关系。
  尉屠耆登基后改国号为鄯善。但是,并没有改变在大汉与匈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命运。
  倘若真有妫月,不知她在地下如何悲叹。
  总觉得高建群的《傅介子千里刺杀楼兰王》把尝归写得粗鲁,王后写得淫荡。当然他的主角的傅介子。
  我却只喜欢青铮的诗:为爱而死的罗马名将啊,为埃及而爱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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