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天黑黑(四)

2004-07-06 05:45 | 水月カヲル

每次触到那些逝去的人和事 总有种无可自抑的淡淡伤感 虽然我知道 生活还在继续

一种天黑黑(四)

8

再后来,我翻开写字台上的笔记本时,就看不到雨婷的留言了。那时候我才知道,那种娟秀而带着坚强的字体,竟然一直是我心底的企盼。
我又住回了学校,我唯一的目标是北大的新闻系。我以为那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全部的明天。
我没日没夜的温习课本,因为受不了书呆子气而选读理科的我,不得不去和人竞争那全省只有一个的北大新闻系理科名额。而那一段时间,这种近乎疯狂的学习,竟成了我生活全部的支撑。
当今天不在你手中的时候,只有未来你可以期许。
可惜的是,期许的快乐并不能换来期许的成功。

高考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饭之后我跟妈妈说我要出去走走。然后我独自一人在学院里乱逛。
那个夏天的傍晚特别清爽,学院的花园里面有许多出来乘凉的老师家属,他们都幸福的生活着,并且为他人的不幸不时惋惜着。他们也尊重并不富足的人,因为他们曾经并不富足,他们相信只要努力的话,人总会成功,他们也告诉在花园里快乐嬉戏的小孩,人要善良而富有同情心。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之后又被逐出这个鸟语花香洋溢着幸福的学院。
那时候我已经快要十九岁了,读过许多书,对学院的憎恶已经减轻了很多。开始明白许多那时候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对于学院的人,我虽然仍然不愿意打招呼,心里也不觉得他们就是一群魔鬼,他们也曾经那么艰难的生活着,他们并不富足,他们又何尝愿意为了一套并不宽敞的房子去欺负孤儿寡母。古语说仓秉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八十年代的学院,每家人都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这不是他们的错。
可是我一想起雨婷妈妈幽怨的眼神,想起童年雨婷的孤独冷漠,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就算我能够理解学院,也不会原谅学院。

那天傍晚我就在学院里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闲逛,当我走累了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我竟然走到了银杏树下。这时候雨婷的声音从树枝上传来:不不,上来一起坐啊。
我抬头看着雨婷,她那天一身素白的衣裙,把球鞋提在手上,雪白的小腿在空中荡着,她还是那样微笑着看着我,脸上的梨涡映着夕阳,一切就像六年以前我们第一次爬上这个树上的情景。就像我们一直坐在这里,不曾分开。我忽然想流泪。
雨婷又叫了一声,我才微微一笑。轻车熟路的爬上银杏树,坐在雨婷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雨婷也不说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我问,你是不是病了。
雨婷笑笑说,我身体比你好,不不,你忘了小时候谁生病更多?
我说,可是我现在长大了。
雨婷说,你真的长大了吗,不不?
我说,你不叫我不不了,我就长大了。
雨婷摇摇头说,不管你有没有长大,你都是我的不不。说完了快乐的笑着,然后神色黯然的说,可是,不不,你有那么多的梦想。
我不说话,我想起那一天我们坐在这里,雨婷说着类似的话。那时候我不明白。
六年后我仍然不明白。
雨婷说,不不,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说,你妈妈曾经说过,我要保护你的。
雨婷说,不管我妈妈说过什么,你喜欢我对吗?
我点点头。
那时候雨婷的表情是如此幸福,许多年来我没有见过她那种微笑,连眼睛里的淡漠也融化的样子。雨婷说,可是不不,那个毽子,你始终没有去把它拿下来。
我不说话,雨婷轻轻拉起我的手说,不不,我和你的生活离得太远了,我也不是个纯洁的女孩,可是我真的很希望看到你长大,看到你实现你的梦想,看到你得到你的幸福。你明白吗?
我咬住嘴唇,只觉得眼泪不听话的从眼睛里滚出。雨婷捧起我的脸,轻轻的吻去我的眼泪,然后微笑说,我的不不,明天就是高考了,你会成功的对吗?
时至今日,我还能记得雨婷当晚的眼神,发丝的味道,嘴唇的温度,还有那把我们全身映得通红的晚霞。

9

北大最终还是把我拒之门外,虽然我考出了我自己以为最好的高分,可是高考这种事情,人算实在不如天算,我又成为一个可悲的高分落榜生。班主任神色黯然的把一个工科大学的录取递给我的时候说,如果你不填新闻系,又或者服从调配,结果可能不会这么差。我笑着说,不能念新闻系,去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班主任摇摇头,安慰我两句之后走开了。
我高中那帮同学多数考上了自己想考的学校,然而他们很为我叹息,有人一直坐在我身旁闷闷不乐,搞得我不时的安慰他们说我没事,就是个北大嘛,我还有机会。
高中三年,除了那些可爱同学的温暖回忆,我想我真的是白忙了一场。
那天晚上,我把那本普利策的影集抱在怀里,在床上很伤心的流泪。一连很多天,我都不愿意见人。凭良心讲,我后来读的那所大学其实并不算差,通信工程更是当时的热门专业,可是我总是不喜欢。我不是哭我的前途,我是哭我的梦。这样的梦,可能我们一辈子只能做一次。
之后我走出家门,却不知道往哪里去散心。
我低着头来到银杏树下,才发现雨婷已经坐在上面。
雨婷说,不不,我在这里等了你很多天了。我勉强的笑了笑,然后爬上那树枝。我总是不愿意雨婷看到我不开心的时候。而我的不开心,却总是逃不过雨婷的眼睛。
雨婷说,不不,如果你真的有心去实现你的梦想,什么都不是问题,对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雨婷说,你知道我的梦破灭的感觉吗?
我疑惑的看着雨婷,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梦。
雨婷说,我一直觉得那个挂在树上的羽毛毽子是我的梦,而取下那个毽子的人最终不是我梦中的人。
见我迷茫的眼神,雨婷继续说,不不,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吗,那天我刚刚堕胎。雨婷说话的时候,神色淡漠如往昔,没有一点的幽怨。雨婷说,我以前以为的梦其实并不是真实的梦,真的梦只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并不以什么为寄托。不不,我这么说你懂吗?
我看着雨婷微笑的眼神,忽然想通了什么,很开心的笑了。
雨婷也笑了,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说,对了,不不一直这么爱笑的。
那天夜里,我们在雨婷的小屋里,我抱着雨婷滚烫赤裸的身体,觉得我对她的爱是如此的真实。不是同情也不是关怀,因为同情和关怀也来自于爱。
雨婷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话,她一直不停的说,关于那些年的故事,那些希望从他们身上找到归属感的男孩,还有那个同样在我们两个心里却不曾看清的梦。
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们呼吸着彼此呼出的空气,我觉得我们从来不曾如此靠近。
忽然雨婷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雨婷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抽泣着说,可是,不不,我是你的梦吗?我是你的幸福吗?

10

我的大学开始于一个泪水与幸福交织的夏天。
我走的时候,雨婷把一个枕头塞给我说,不不,每天晚上枕着它睡觉就会梦见我。我点点头说,我会的。雨婷又说,有很好的女孩就去追吧。我摇摇头。雨婷忽然说,我不会等你的,所以你也不要等我。
妈妈这时候插进来说,成愚,火车快开了,我们走吧。我抱了抱雨婷,说,我走了。雨婷说,快走吧,我不想在你面前哭。我又吻了吻她,终于登上南下的火车。妈妈看我对雨婷的依恋,只是摇头叹气,却说不出话。
许多年来,从大学一直到后来我真的走到新闻工作的第一线,我一直保留着两样东西,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随身带着,一是普利策奖的画册,它一直提醒着我时刻保留新闻工作者的良知,以发掘人世间的苦难和关怀同情这些苦难为己任。而另一样,就是雨婷的枕头。

事实上念大学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雨婷,职高毕业后的雨婷一直在各大城市之间奔波着,她不肯接受继父给她找的工作,执意离开学院离开我们那座让她度过阴郁童年的城市。我不知道她靠什么维生,或者在迪吧唱歌,或者在街头打工,偶尔会有明信片和照片寄来,上面都是久违的微笑,不是那种童年时期熟悉的淡漠。然而那种刻意的微笑更让我时时担心。
因为不知道雨婷的地址,所以我从来不能给她写信,只能每天到系上的收发室查找我的信件。那时候我总是从图书馆冲出来,跑过两三条街跑到收发室,气喘吁吁的在一大堆信件里面找雨婷的明信片和信件。收发室的老头是个笑呵呵的不倒翁,他总是心疼的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竟然会泡好一杯茶水,等到我跑到的时候笑眯眯的递给我,然后和我一起等待邮差的到来。
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像南方潮湿温暖的天气,我把两个梦藏在心底,准备用我的一生去完成。
四年里我几乎读完了图书馆能读的书,我选修了新闻系的双学位,我参加了全国大专辩论赛,我觉得我正在靠近自己的梦想,我觉得我正在长大。而那是我另一个之前不曾发现的梦想。

快毕业的时候,我收到雨婷的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两条围巾,一白一红,雨婷在信上说,白色的是给你的,希望你完成你自己的梦想,红色的是给你心爱的人的,希望她能陪着你去找你的梦。
那天在收发室,不倒翁看我呆呆的拿着那两条围巾,叹口气说,算了吧,都四年了,什么不会变呢。我回过神来,笑笑说,您说的不对。
那时候我已经收到广州一家报社的聘用书,只要一毕业,我就可以飞到广州,我就可以完成我多年以来的梦想。那时候我觉得雨婷妈妈的话一点也不沉重了,我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好雨婷,我有能力把多年积压在她心里的阴霾去散,然后一起在广阔的明天播种幸福。
那时候我真想飞到雨婷身边,把那红色的围巾给她戴上,然后一直抱着她,再也不分开。
可是,我对自己说,要等到冬天以后了,因为要在广州站稳脚跟,怎么也得半年。
不倒翁似乎发现了我眼中的快乐,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老糊涂了哈,哈哈。我还是冲他一笑说,这几年谢谢您了。不倒翁更加快乐的说,下次把姑娘带过来,我给你们泡两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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