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2004-07-20 21:15 | 死跑龙套的

多时不见的表姐,那天傍晚,叩响了我家的门。
几句寒暄过后,她将身边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推到我的面前:“小海,快叫舅舅。”孩子眨了眨灵动的眼睛,有些好奇又有些迟疑的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没有开口。
表姐夸张的竖起眉毛,脸上本就丰富鲜活的表情又多了些许嗔怪的成份:“这孩子的性格像咱们外公似的,说话就是金贵。你舅舅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学问高,人品又好,以后要麻烦他的地方还多的是...还不快叫!”
我向来忌惮表姐夸我有学问人品好,不仅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学问高人品好,在她看来就没了拒绝的权力。但我并不讨厌这个有一双清澈眼睛的孩子。上次见他,还是在他百日的宴席上。就是那一次,在拥挤的来宾中我也没有看得太分明。
“已经是大孩子了呢。”我轻抚小海的头,剃得很短的头发摸起来有种胡茬般硬朗的感觉,“今年是不是就要上学了?”
表姐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也变得呆滞起来。垂下眼皮自言自语似的说:“大后天就要去区里的中心小学报到了。”
我讶异于她的反应,便问:“那不是间很好的学校吗?”
提到这点,她的声音似乎有了点生气:“是呀是呀,那可是重点小学,升入重点初中的比率在全市也都是体面的,只是我听说报到的时候老师会要学生表演点什么...好象就是背诵诗词...其实小海能到中心小学入学全亏我当年不顾你姐夫老大的不愿意坚决搬了家,否则现在...”
明白了表姐的来意,我释然了,但也无心听她的絮叨,插口道:“那么你是想让我教他背诵?”
“是的是的。”被我打断她生出的不快,听到我直奔正题后也就烟消云散了,“咱们家就要数你的学问高,其实我们请个老师也是可以的,只是最近生意难做,我...”
我干咳一下,柔声问小海:“你会背什么唐诗?”
小海抿了抿嘴唇,轻声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啊呀呀,这算什么唐诗!”我正陶醉于经这稚嫩童声的朗诵所具有的别样味道时,表姐忽如其来的焦躁声音吓了我一跳,“太简单了,根本见不得人呀。人家可都是重点小学的老师,听了还不笑掉大牙?”她涨红了脸,疾步走上前,用食指狠狠地戳了下小海的脑门:“我朋友的孩子在幼儿园时就会了,你这小东西,到现在也只会背什么鹅鹅鹅,我看你就是只呆头鹅!”
小海也涨红了脸,把头深深垂向胸前,但毕竟没有哭。虽说表姐骂的是自己的儿子,我的脸上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发烧。
“这首诗也没什么不好,我刚上小学时也只会背这这首。”我既像是为小海,也像是为自己劝慰道:“老师让学生表演背诵摸底的意思是有的,不过也仅此而已。学习成绩怎么样还是要靠自己...”剩下的话我硬生生咽回到肚子里,因为表姐投来的目光分明已经有蔑视的意味了。她居然没有反驳,轻声细语的分析给我听:“开学后是要选班委的吧,怎么选,还不是老师指定印象好的学生当?现在不是讲素质教育吗,老师如果觉得小海的素质高自然会另眼相看,当个班委还不是轻轻松松。这样在学习上老师会格外关照,升重点初中高中自不必说,上名牌大学找个好工作光宗耀祖还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否则像他爸爸那样只会做个小生意有什么出息,死了以后都没脸进祖坟呦...”说到这,她简直慷慨激昂了。
我闭上嘴,什么也不敢说,在她飞溅的唾星中提到的祖宗毕竟有一半也是我的。而小海的命运简直全都是我的。
“那么...背什么好呢?”我喃喃道,“李白的子夜吴歌怎么样?”
“多长?”表姐急切的问。
“不长...”
“那可不行!”她把手一摆,就算彻底否决了,随即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解释道:“你的外甥是很聪明的,教他长些的,够档次的...好么?”
“...李白的将进酒好不好?”这次我征求小海的意见。
孩子点点头,随即又茫然的摇摇头。
“那个什么酒的,邻居家的阿梅好象就是要表演它,”表姐皱着眉头,“节目重复不大好吧。”
“阿梅?...明白了。这样...曹操的‘短歌行’?”
“曹操?那不是奸臣么,不好不好。”我看着表姐不停摇动着的头,有些眩晕,于是懒懒地问表姐:“你有什么要求,都说出来,我再想。”
“就是慷慨一点,美一点,大家都知道其中的几句话但又都背不全...长一些...”
长一些,还是长一些。
“王勃的腾王阁序吧。”我最后通牒般地说,“我再想不出比它更合适的文章了。”

夜已经深了,今夏的夜晚格外炎热,吵闹的知了大概都被院里的孩子捉去研究,可心却没有在这寂静中感到任何凉爽。
表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欣赏连续剧,我和小海关上门在里屋的书桌前重温我当年苦读的旧梦。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读到这我停下来,“小海,这里边你不认识什么字?”
“南昌...我知道,爸爸的老家就是南昌。那年我和爸爸回去时在火车站认识的这两个字。”母亲不在身边,小海活跃了许多,“星星的星我知道...还有大地的地,三四五的三和五...”他停下来怯生生的看着我,嗫嚅道:“...就这几个了。”
我苦笑了,这毕竟只是个刚要上学的孩子而已。
“那么。”我清清嗓子道,“舅舅先把这篇文章用现代汉语解释给你听听或许会有助于记忆...好象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我颓然的将书放下,拉起小海的手,“我去和你妈妈说说,让你现在就背这篇文章实在是太勉强了。”
出乎意料的是,小海轻轻地抽回了手,看看我,眼睛红红的说:“舅舅,妈妈会发火的,让我背吧...”
我的眼圈不禁湿润了,心中说不清是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有振作精神想着主意。
“小海,拼音你会么?”
“会啊,我在幼儿园学过。aoe...”他的回答让我总算有了点兴奋的感觉,我拿过一张纸边挥笔疾书边对小海说:“舅舅把这篇文章用拼音写出来,你再背背试试。”
虽说我向来认为没有愚笨的孩子,但是小海死背硬记的能力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只花了半个小时,他居然就能磕磕绊绊的背到“童子何知,躬逢胜饯”了。我擦去小海额前密布的汗珠,拍拍他的肩膀,“就这样了,你回去就照我写的背,大后天表演...没问题的。”
小海疲惫的笑笑,眼皮终于不听话的重叠了。我抱着他来到客厅,电视虽然还开着,表姐的喉咙里却已经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呼噜声。我叫醒她,迷迷糊糊的表姐居然没有询问进展如何,接过小海走出院门,我替她拦了辆出租车,目送着红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很好的月光笼罩着我的全身,我却连挥手送别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个月后的傍晚,表姐又叩响了我家的门。
她气喘吁吁的将一箱饮料撂在院子当中,顾不上擦汗就兴冲冲地开了口:“多亏你啊,那天小海把那个‘什么阁序’一背,当场就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老师都大夸这个孩子不寻常呢。这一箱饮料...”
“小海呢?”我向院外张望,“怎么没来?”
“哦,是这样,今天班级选举,小海当上了学习委员。你姐夫带他去麦当劳了。”表姐有些尴尬的说,随后赶紧补充道,“下个月我一定带他来看你。”
“不必不必。”我心不在焉的说,“上学后就要以学业为重了...”说到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海背那篇文章没少下工夫吧?”
表姐把大拇指一翘,满脸的得意之色:“没看出来这孩子真挺聪明的,都没要我用鸡毛掸子伺候就全背了下来。直到现在就连说梦话也是在背那篇‘什么阁序’呢...当然,也是名师出高徒...”
我木然的听着,口中不由自主的说着客套话:“还是孩子聪明...以后必成大器...你要走了么?改天我去看小海...”
表姐怔了怔,走到院门前又转过身来春风满面的对我说:“下个月初,我一定带小海来看你。”
“没关系,我去看他吧,这大老远的。”我勉强笑着说。
表姐的脸忽然红了:“其实...那个...还是要麻烦你。小海的老师决定让他代表班级参加全校的才艺表演,你看是不是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费了很大的劲才发出了声不知道是回应还是呻吟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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