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呓语

2004-07-25 21:34 | 莫殇的幻觉

夜风止,万籁寂,夏虫亦缄默。台风已经过去,不过两日,便寻不到零星半点台风的影子。整夜放着《Don’t Cry》。Don’t u cry tonight.I still love u baby.
我听得不断续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往往来来。像高跟鞋的清脆妩媚。从容淡定,百转千回。我对这声音生出许多臆想,探出头去望,却不见锦衣夜行的女子。只藉着惨白幽暗的灯光,看到了一地积水。那恍如脚步的声响,不过是空调的滴水,跌上了延出的铁蓬,又顺着边沿晶闪闪地碎到了地上。我兀自短促地一笑,为自己的奇思异想。是,怎么会有女子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盲目怅惘地一直走。我知道自己又逼近了心里的幻象。

我了然自己的希求,只要一点温暖便沉沦不可自制,因为感情的难求而变得轻易。我知道一旦近了,便会有归依的错觉。我轻拥这盛世,惟有一点点的苍凉爬入眼内,透出些倦意。我还该不该相信有一个男子,还纯粹,还未婚,还在茫茫人海中找寻我。我听见内心的声音,它告诉我,要温暖,要坚韧,要相信爱。于是我便听了。等着一个男子,面目洁净,带着温暖而来。他会握着我的手,穿过繁杂街巷,穿过纷扰世间,一直抵达彼岸。为我折下彼岸盛放不会枯萎的花朵。
一切是不是都会在走过漫长残酷,反叛激烈的青春期以后,变得明朗,清晰,透彻。我只怕青春尚好,清纯不再。

凌晨两点,听着Heifetz的小提琴,像是要细细地向我的心剌过去,切碎。齐齐地切碎。我嗅着咖啡末,可可般的馨香。常常久坐于楼前,寂寞如水,漫过我腰身,直至灭顶。静穆。天空是那般沉着的蓝色。晴好,有云朵掠过。却倏而划过闪电,城市亮起了刹那。我便想起几年前住在北园的时候,常常坐着9路车经过漫长的四十分钟。雨季,天色早早暗下来,我看着人们在车窗上映下的轮廓。路经海边,海天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惟有蜿蜒公路上整齐的昏黄灯光将影子撒在海里。我将车窗开大,风剧烈地呼啸而过,带着湿意。就是在那时侯,绵长的天壁上划过一道亮烈的闪电,是如此壮阔的美。我常常将头轻靠在窗上,不经意地,就睡着了。这是我常坐过站的原因。只是不知为何,我从小就是喜欢在车上睡觉的孩子,阖上眼睛随着颠簸便能沉沉睡去。

我的爱,迢迢,无休。

站在落地镜子前面,看见自己穿着从第五街买来的纯黑棉T-shirt,只露出膝部以下的瘦仔裤,赤着脚站在光洁的地上。额前的发几乎要遮住眼睛,后面已经盖过脖颈,直直地向背部爬去。我的头发,始终不染不烫,为自己细细存留。手指间辛辣的烟草味道,以及皮肤上渗透出的夏士莲香皂的淡香。只是日渐清冷的脸,生出了眼黑。青春一点一点地裂了。有谁,会耐心地拾起一地无法拼凑的碎片,将我捧在手心里好好珍惜。那纯真年代,是回不去了。无论我用什么方法,也是找不回了。我挣脱了自己,离了自己,并不会再见自己。对着镜子,我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老去,如此迅疾。

“是不是太爱,容易悲伤,或悲伤只是因为太爱。有没有尽头,有没有底限,有没有不可碰触的禁忌。纠缠到了某种极端,便是绞杀。再疼,再痛,也要断腕离去。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死心。这爱注定是一株伤花,越盛开越萎谢,凋零于青春时光里,手中还有余香。想要得到,但纵然得到,依然不能全然满足。似乎欲望的河流奔涌向前,每一天,涨一分。渐渐满溢,决堤,崩塌。不够,总是不够。怀疑,经常怀疑。贪求,以至于患得患失。”

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
有人向往一切浮华,轻拥这盛世,穿华衣,抹浓彩,又怎么能抵得住那覆天盖地的悲凉。花开得繁盛又如何。感情一时的缱绻,最终也要化为纠缠不休的厮杀。激情再剧烈,亦脱不开欲望的领域。幻觉再华美,醒来不过一地冰冷尘埃。

我时常坐在门口等着天亮。风那般温柔地划过来,流连在皮肤上。整个城市便只剩得树叶摩挲的声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绝于耳。冷冷地,冷冷地,便轻易抹杀了我。萧杀杀,连飞鸟都隐匿起来,怕了这荒芜。
落过雨的天空亮得比往日缓慢,但终究不能忽略。转眼间那潮湿欲滴的水蓝便翻覆了黢黑,穆蓝的云如蛋花散开,均匀而密集地移在其中。就像我的水彩画,掺了水的浅蓝和深蓝,层层交叠,层层染,层层干。到最后也是仿佛要落下雨来的潮湿。看得到隐隐绰绰的水汽,嗅得到泥土芬芳,觉得出湿湿冷冷的风。愁云惨淡,几分哀恸。
轻烟淡薄,指间的烟暗明灭。想起一阕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不知是否真有这样的男子,值得人百转千回地念着,奋不顾身地恋着,冷暖自知地痛着。不能羞,不能休。又或许爱着的女子都如此,一颗心是纯的,不掺一分杂质。她不看未知的暗,不听未解的狠。她不理。她只知,近了他,便是归依。是情烟把眼迷。而他,他或许彻夜贪欢,迷恋每一处风景无限,但是她的喘息,她的是娇亦妖的喘息,即使在他的耳边时幽时暗,时近时离,时久时促,他又能否记牢她的声,她的真。能否声声怜惜,夜夜珍存。
纵然他不会眷恋,她也明知,还是要心存期许的。明知道彼此之间有一段无法泅渡的距离,还是要认认真真地等着。生怕一闪身,便错失了今生。或许终其一生,她也甘愿。就算有悔恨,谁知道呢。她仍是那个“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女子。

我不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怕的是,刹那回眸,爱已成空。

高烧不退,打完吊针回家已过午夜。我一个人,从中医院出来,昏昏沉沉地走在路灯下,满目支离到破碎的阴影。头快要炸开般钝重疼痛,无处躲。心欲取而不得,心火成灼,故不眠。要有一个暖暖的怀让我蜷在其中,才能安心睡去。在病床上,那般倦,无力,伤怀,却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虚弱和病痛。我是如何不甘地习惯了感情的稀薄。在这世间我们能给彼此的东西,若感情和身体微不足道,那么就只剩得物质。这些又值得了什么。
有些人,明知这稀薄,仍要纵身沉沦。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个人坚持。到了两手空空,倦意终现的时候,他该恨的,只是自己的愚钝。他早该知道终有一天会尘埃落定。在我们彼此停留的时候,所有的发生都迅速地消失了。
我想起一个人高绝的理想。
我是清都山水郎,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密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那清都山水郎,到底是高绝,还是奢望。我只怕高处不胜寒,亦怀疑,他是否真的,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是否真的,无我无名,无欲无求。而我,我始终耐不了凄凉,抵不住苍凉,看不得荒凉。那悲凉便侵入身体发肤,五脏六腑,浇熄一切欲望。即使卑微的希求,也极可耻。到底要如何,才能不沉沦。
朋友送我一支Chanel NO.5,那烈香让我想起暗夜里妖娆的女子,盛装浓彩,姿态万千。只是断不能将自己归入其中,便犹疑是否要用它。香水的妖冶浓烈,于我来说远不如古龙水的清雅淡香来得妥帖。若不是KENZO在此没有专卖店,我大抵会买好几瓶玉树临风来用,即使闲置也是好的。还有CK be,及CK one。始终偏好中性或男用香水。

我放着看过很多遍的《龙猫》。两姐妹整日地撒欢。大声喊叫。无畏。无惧。坚定。倔强。任性。几次摔倒都不曾掉泪,却在听到妈妈又要推迟从医院回来的时间而号啕。次子不见的时候,草子赤脚奔跑,四处找寻。听说大人们在河边捞到小鞋子,一路赶回去,知道不是次子的鞋子,紧绷的一条弦断开,瘫坐在地。这样一部盛着春暖花开的动画片,结局也是好的,我看得满心欢喜,止不住笑意。是这样简单的小幸福。

凌晨四点,找出火龙果来吃。即使果实的味道乏善可陈,也一直甚喜这粉艳的水果。用指甲嵌入,将皮肉剥离,看见鲜艳的果皮侧面那层层纤维便觉欢喜,指尖都是绛粉色的汁液。楼下那对缱绻了两个多小时的恋人终于不见。我不清楚他们轻轻相拥的时候,是否能抵得住命运的凉意。隔壁楼房中传来幼孩的哭声。惊天动地,不罢不休。她是否要在这空落世间找寻什么。比如一个拥抱,或食物。
人是因为知道有爱,才能贪婪地需索。知道不会被拒绝,亦不必回报。人不过是有着智商的动物,同样被本能驱策,难以自制。

又想起那部《茱丽叶与梁山伯》。吴君如在其中饰演没有乳房的餐馆招待,吴镇宇是不知明日生死的小混混。就是这样活在社会底层的两个人,也开始相爱。有一日他要了她的钥匙,要她等他吃饭,却在最后一次拼杀中被别人打死。她做了满满一桌饭菜,等得睡着了。他的魂竭尽全力地往回跑,终于来到女人身边。他摸了摸心爱女人熟睡中的脸,了却了心愿,便悄然离开。
我看着吴镇宇只求见她最后一面的奔跑,香港繁华街上冷冷的霓虹,漠然的人群,热风,车队,吴君如还做着幸福的梦,等着她爱的男人。止不住泪流满面。这纯粹的爱让人心里钝钝地痛,不知晓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它延绵下去。

坐在风中一小时,胃绞痛。用力抵住它,大汗淋漓,忍不住低低呻吟。什么也不想。不知抽了多少烟。喝暖的咖啡,及冷的水。听见从体内发出的,不止息的,老去的声音。我愈发地喜欢沉默,死寂死寂的,不要起伏,不要凄楚。疑心自己已经走到尽头。韶华如青丝,一刀剪断,飞散不见。这样决绝。否则怎么会老得这样快。待到疼痛过去,已经五点有余。
天差不多该亮了。探头去望,天边已经开始有紫红色的光霞,浅浅淡淡带着暖意,点点散开。不出五分钟,有微茫的金色从地平线升腾起来,熠熠生辉。空中就这样软软地交叠着暖的紫红和湿冷的水蓝。起风了。
关掉放了一半的《龙猫》,及CD-ROM里的小提琴。天亮,我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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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