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籁休绝II

2004-08-14 23:14 | 莫殇的幻觉

走出去老板拍拍我肩,一无责怪的意思。我笑面如花,仿佛无事发生。酒吧人已渐少,有些昏昏欲睡。对石说,我出去走走,晚点回来。他点点头。
我们不向彼此说自己的过往。但我们似乎什么都知道。
推门而出,雪花纷扬,在幽黄灯光下忽闪忽灭。走在凌晨冷清的街上,偶有夜行的车辆呼啸着擦身过。寒风从领口钻进身体,我裹紧大衣。抬头看沉着洁净的天空,浓郁的黑蓝,凉如水,轻流动。从一间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两包烟,便开始往回走。抬腕看表,已经三点多。头发湿漉漉,手指僵硬。
只有石在酒吧,曲终人散,剩下满目狼藉。他拿了毛巾给我,放一张碟,是英国的片子,《煤渣小路》。里面有一句话,生活就像煤渣小路,悠长难行。石又拿酒来喝,沉默看影碟。我想着他面对我的癫狂愤怒,如此沉着,一如早就清楚我的本性。
凌晨五点半,石送我回家。走在仍然幽暗的街上,十指交缠。我将他手指的骨骼轮廓,一点点抚摸过去。同样冰凉的手,再握紧,又怎么会温暖。同样沉默的人,再棋逢对手,又怎么会滔滔不绝。我与石,注定这样若即若离,欲迎还拒。
我回到自己的阁楼,呼啦一下推开木窗,看见石仰头站在下面。肩头已经铺了薄薄一层雪,皓白,隐绰透着大衣的黑。他轻轻指了指右手,示意我要小心,不等我说话,转身折回。
第二日小宝来寻我,看到我缠着绷带的右手几乎要哭出来。奚禾,你怎么可以。发生何事。
我只说在酒吧与一名男子争执,石摆平了。
奚禾,跟石一起你是否会好。我只觉得稀薄,你们始终这样淡。他能否让你安平。
摇头,轻笑。小宝,你何时这样婆妈。你知道,我只能和你在一起。我不需要那些感情。要驾驭,才能不沉沦。

高二暑假初,小宝与陈潮生一道去湘西凤凰。执意要三人一起去,终究拗不过我。我已经开始想,高三毕业的那场逃离,也许带不走小宝。她该和陈潮生一起。若可能,就该相守一生。
第二日上午,接到小宝来电,报平安,嘱我好好照顾自己,又喊,哎呀,潮生在等我,不和你说了。炎热盛夏。七月天空肮脏浑浊。我白日睡得天昏地暗,通宵写字,在门口等天亮。不去见石,以为自己能节制感情。其实我了然自己的希求,只要一点温暖便沉沦不可自制,因为感情的难求而变得轻易。我知道一旦近了,便会有归依的错觉。
站在落地镜子前面,看见自己穿着纯黑棉T-shirt,只露出膝部以下的瘦仔裤,赤脚站在光洁的地上。额前的发遮住眼睛,后面已经盖过蝴蝶骨,直直地向背部爬去。头发始终不染不烫,为自己细细存留。手指间辛辣的烟草味道,皮肤上渗透出的夏士莲香皂的淡香。只是日渐清冷的脸,生出了眼黑。青春一点一点地裂了。有谁,会耐心地拾起一地无法拼凑的碎片,将我捧在手心里好好珍惜。那纯真年代,是回不去了。无论我用什么方法,也是找不回了。我挣脱了自己,离了自己,并不会再见自己。对着镜子,我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老去,如此迅疾。
我开始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我早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日渐沉沦盲目,不可自制,被失望覆灭。

小宝回来的前两天。拿到稿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没有沉默着一饮而尽。可是除了石,我还可以和谁,这样自然地相对无言。
我如此带着清晰的预知,敲开酒吧的门。石斜倚在墙上,浅笑着看我。低声说,奚禾,你来了。
是,我来了。
晚上客人不少,我站在吧台里与石一同忙。石曾教我调酒,老板问过我是否愿意留在酒吧工作,薪水不薄。我笑着拒绝,心想你卖酒给我已经不妥,若我在这里工作岂不是给你安了个招聘童工的罪名?
我叼着烟,将杯子抛在空中又接住,上演着有惊无险的戏。石与老板笑说,名师出高徒。点燃一根小雪茄,放入我唇间。我眯起眼,似很享受那凛冽香醇的雪茄。
凌晨时候下起滂沱的雨来。老板也打着哈欠离开了。放着The Mass。我在酒杯里加冰块,一饮而尽。将剩下的冰块倒在嘴里嚼碎。
《Don’t you forget》。开首是小女孩的问。小男孩在旁答。

石便轻笑。他说,这承诺,连孩子都不敢轻言。
我喜欢这歌的纯粹圣灵,被石一语打破。藉着醉意落下泪来,问他,就是有承诺,再信誓旦旦,又如何?他惊觉我的泪,来得这样突然,无预兆。却安之若素,与我碰杯,轻晃着杯中暗红色的通透液体。似是不经意地答了我的问。
承诺易碎,两人在一起,再爱再剧烈,也要有归于平淡那一天。承诺无用,什么也保证不了。能相守的已经少,更何况半途绞杀起来的那些人。
我如同受伤的小兽,把头埋进两膝之间,抱紧自己。冷风从拦腰窗口恣意穿堂。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亦曾相约过不离不弃。但这生活到底是派了死神,断然取走母亲性命。母亲病去之前,父亲常安慰她,这是考验我对你的爱。
有人预料父亲会狠心离了母亲,因为这病明明是绝症。既是这样,没有人会做些枉然的事情。结果,结果是母亲抗不过剧痛,自己了断了自己。后来我知道,她亦是为了让父亲早日脱离伤痛,再成家室。她却不曾料到,父亲为了那承诺,拒绝所有媒人的好意。这样一个人沉沦,亦忽略了我。
有些人相离,并非不爱了。我抬起头说。
生离或死别,造就爱情的伟大。除此之外,即是童话。
石,你不该这样不留余地。
可是奚禾,繁华落尽,才是真相。
认识你这样久,知道你的冷酷固执,却未曾想到了如斯地步。
这亦是本性初现。你会慢慢懂得。
何以见得。
你我是同类人,我一开始就知道。
换了一张宫崎骏的《耳をすませぱ》。英译是《Whisper of the Heart》。我在这炎夏,竟觉谅意包裹。捧起石的手,放在脸上。他轻轻摩挲,良久。我说石,给我暖。他于是抱起我,放在里间洁净的木地板上。我看着窗外的憧憧树影,幢幢古旧被废弃的低矮楼房。凌晨时分荒凉的风,凄凄的狗叫。
石的姿势坚定从容,那张英俊的脸始终不被欲望攫获,清清冷,毅然用力。
这以后,我再不能见到同样英俊,并且不沉溺于激情的男子。
石为我点燃一根烟,低声问,奚禾,你是否爱我。
我想,不。
那么为何。
只是寂寞。
石微微笑,果然。
你呢。
为了填补你的寂寞。
我抬起一张清冷倔强的脸说,我是要驾驭的人,不能轻易沉沦。
不要高估自己,奚禾。人永远不能保证自己的感情,我亦然。驾驭仍是消极对抗,不如相信暖,坦然接受。
我懒懒叹口气,那么你,是否沉沦其中。
我不沉沦。我只是投入。不管你的年龄及过往,你要暖,我便会给。
你爱我么。
也许是的。

我才想到,也许石是早就知道我年龄的。但我不说,他也不问。一如他看到我腕上层层交叠的伤疤。
到那晚,我仍不知他的名,就像他不知我的姓。
小宝回来,我去接她。陈潮生包揽所有行李,小宝挽着他的手,一脸幸福。不必说,我也知道他们在凤凰的两星期,如何颠鸾倒凤。心里却隐隐觉得不祥,小宝不是喜形于色的女子,这满溢的愉悦,是否她强作欢喜。
果然,晚上与陈潮生吃过饭,去小宝家睡。关了灯她却不睡,蜷起膝说,奚禾,我与潮生,也许该结束了。
我惊,他待你不好?
不,小宝摇头。
那为何?
他太出色,不该被我束缚。
傻小宝,你亦是难求的好女子。
奚禾,我们是要四处走的女子。而潮生,凭着他的家境,该能成就事业。我再难求,也不能毁了他的未来。
我无言以对,只是兀自摇头。
奚禾,在凤凰的小旅馆里,潮生对我说,小宝,我不能让你离了我,我要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他却不知,我是下定了决心,要消失在他心里。在此之前,我要竭尽心力待他好。
小宝,何苦。
她却笑起来,我们这样的人,要怎么去爱,要怎么与人安安分分相守一生。
我沉吟片刻,说到前晚的事。
奚禾,你爱他么。
呵,你问的与他如出一辙。我想,不。
那么为何?
只是寂寞。
小宝低叹,奚禾啊奚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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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