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座男子

2005-01-14 23:14 | fantavision

我住城东,东南西北的东。
以前上学的时候坐13路车在第七站下,站牌生了锈,字迹模糊不清,下午五点值班的司机总是很好脾气。
而现在昼夜待在家里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有时候我走出巷口,看到满面的风尘和车群,我不知道我应该走向哪里,或者我应该在这里等一会。
任何面目都如同一祯祯破败发黄的定格胶片,他与她她与他并无不同。我始终深深埋着头,不断朝一个方向走,迎面的风呼啸而过,我的长发在一瞬间凌乱不堪。
我只会坐一路车,我只认得十一条路,我知道这是一座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城市,可是它于我依然陌生如初。

今年冬天来的很晚,在我还丝毫未察觉的时候就飞流直下的降了温,十二月末还是高温灼灼阳光刺目,一月却已经凛冽起露骨寒风。
我穿着落到膝盖的牛仔风衣迅速穿过人群,面目惶惑不安,其实我只是有些冷有些恐惧。
冷是因为只有七度。恐惧是因为,我发现我走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上。
华灯初上,19点55分,手脚已经丧失掉所有触觉,它们僵硬的像磐石。我听到自己越见艰难的呼吸声,在未央的夜里起伏突兀。
无论是前后或者左右,我都不知道它们会带我去到哪里,墨黑色的天幕无限蜿蜒的伸向尽头,宛如一个偌大深远的怀抱包裹住我。
于是这一瞬间我抬起头,我看到了一间色香味俱全的咖啡吧。我走了进去。它看起来多么暖,至少比我温暖。

座位都是空的,我换上微笑的脸,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穿海藻蓝连衣裙的服务生走过来,她把菜单递给我,手背的皮肤细白如玉。我犹豫了一小会然后说,就这个吧,薄荷摩卡咖啡。
那些密密麻麻眼花缭乱的黑色小字从我瞳孔妖娆盛放,我唯一认得的,就只有它。
真的是很简单的组合,六个字,三个词,多么容易就记住。
对于陌生的东西从来就有强烈的抗拒感。我的长发从来没有剪过,我的指甲一直保持在微过指尖两毫米,我的脸,我的脸却无可抑制的惶惶老去。

这是一间不算太大的咖啡吧,四面环绕的玻璃窗,屋顶很高,开满了烂漫的假花。
我喜欢每张桌子上垂下来的木质吊灯,样式简洁干净,弥漫出熏黄的光芒。手心靠过去如同握住一小片火焰。
座位有些高,我的脚悬在半空无处可去。裸露出一小截皮肤,干燥而泛白。就这样漫无目的动张西望心不在焉,南面的窗子旁边有一个老男人坐在摇椅上,穿着不合时宜的白球鞋,鞋底已经被打磨的很薄,可是非常干净。
我这样肆无忌惮的观察他,莫名喜欢他生硬如同刀刻的满面皱纹,以及依然乌黑的发。他没有笑,戴着廉价的黑色墨镜,嘴唇抿成薄薄的线。
咖啡开始冷了,天色黑的像末日。我在手机里写下一句话,我多想亲吻你海浪一样弯曲蔓延的皱纹,它们掩藏了所有真相。

二零零五年的一月一天一天一天穿过我半苍白半明媚的年华,妈妈偶尔会催我出去工作,或者叫我多写些稿子。
她很奇怪我怎么一天要洗二十几次手,她多么语重心长的告诉我,那些碱性物质会吞噬掉我所有水分。
有关我的十指,它们并无不妥,即使不洁白不纤细不优雅。我只是害怕那些无孔不入的细菌会一寸一寸爬过我的皮肤直至心脏。
我珍爱自己一尘不染的内心,它是仅有的甜蜜和美好,也许会有某个笑的像纯净水一样的男子会住进去。
一定会有的,在某一天,在某一年。
当口袋越见空旷的时候我决定开始写一篇很长很长的小说。我只写出三百多字,然后即使我躺着坐着趴着或者睡着也丝毫构想不出任何情节。于是我带上妈妈做好的点心和白纸铅笔,沿着记忆走进那家咖啡吧。

它依然空荡如初。地板光洁如同镜子,我隐约见到自己的影,四肢僵硬,面目模糊。外套里面的红裙子一直拖到地上,如此光艳四射的红色。
南面的落地玻璃窗边,我看见了同样姿势同样衣着的他,一丝不苟的表情,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的脸。
点了杯冰卡布基诺,我继续我笔下那个处女座男子的生活。他还没有名字,他很英俊,他很高并且瘦,他笑起来有点像某个明星,可是他不爱笑。
他从某个陌生城市来,沿路不断行走停留然后继续行走,他的肩膀被骄傲的日光晒出血红的枷,那是他与生俱来的倔强痕迹。
他从来就无所畏惧,他就像超人一样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他把布满胡渣的下巴仰成35度,多么凛冽并且优雅。
他的手指永远有稳妥的温度,不像老男人那样厚实温暖,亦不像年纪幼小的女生冰凉触骨,他的刚刚好的温度,只属于他一个人。
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女子试图靠近她。她们的脸像蝴蝶翼一般轻轻拂过,他只停顿一眼,目光凝重深远,他看不到那些轻薄如尘土一样的灵魂,他知道自己的心,不在那里。
他偶尔会遇见干净困顿的贫穷少女在饭馆打工,扎着简洁的麻花辫子,他的手心里会多一些零钱,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的仅仅如此。
他最后依然在行走,在行走之前是行走,在行走之后依然是行走,他是我笔下隐姓埋名的处女座男子。

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台电视机,几个服务员缩在角落里看一部法国电影,我一点都不爱法语,听起来无比的饶口艰涩,没有丝毫从容自在的姿态。
我走过去他的身边,坐下来,灯光迷离渐进的扑落我的眼,我看不清时光纵横交错在他颜面上的伤痕。
他的背微微躬起来,白色球鞋有隐约的肥皂味道。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我想你告诉我,我想你一字不漏的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轻抬了一下,棕赫色瞳孔水光潋滟的映出我的脸,他说我只是一个看着自己和这个世界一同老去的人,我没有任何故事。我甚至单调的令人恐惧。
不,我坚定的打断他,我不害怕,我只想听你说。
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指节弯曲,关节突兀的长满了坚硬的茧。
我用我的手包裹住他。声音瑟瑟的蔓延出哭腔,我亲爱的老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
我的眼泪嗒嗒嗒的掉下来,打在他沧桑的额上。一点又一点的浸透。

这个故事真的是太单调了,没有任何插曲或者艳遇,甚至也没有第二个男主角出现。
从头到尾的叙述里,我的处女座男子始终在寂静中行走,他的心里空成一个洁白的洞,日渐扩大日渐深邃,于是某一个盛夏他站在烈日下突然喘不过气。
就在那一个瞬间他遇见他生命中唯一一个女子。她突如其来的闯入这个洁身自好的男子的心脏深处,他蓦然楞住,他说你怎么来了。
她笑的如此这般锦绣美好。她说是啊,我来了。她张开瘦弱双臂,睫毛情不自禁的微微颤动,像是盛开在净水中的木芙蓉。
飞翔是痛定思痛的念想。他和他彼此观望,彼此拥抱,彼此穿过那如此生硬艰涩的灵魂表面。
他终于短暂的停留于那个城市。那依然是个陌生而不知名的城市。它对于我的处女座男子来说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在于她。
在于这个留着一头刺猬般张扬短发的少女小允。她撅起自己明艳若桃花的唇,发出这个低若的音符,允。
请叫我小允,我是小允。我为你而来。

那天夜里我回去的很晚,凌晨的雾笼罩了整个城市。我恋恋不舍的向老男人道别,我越走越远,我看不见他佝偻的背了。
他其实没有说什么,喉结粗重而缓慢的翻动了几下,我说你看我你看着我,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老男人慎重举起他的右手,不确定的触过我的眉,他说是这里吗,我想这应该是你的眉毛。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不是天色太暗,是不是灯光若即若离,是不是我太陌生,这不是你的错我的老男人。
我的眼泪顺着他的指流淌不息,穿过整整一片绵延的暮色,直至他颠沛流离的疼痛根源。
我把我的初吻郑重交付给他。我说请你好好保存,若有一天,我还会要回来。我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的印上他的额头。
后来我开始揣测那几句话,我唯一拥有的迷离线索,它们隐约泛起红光,像是太阳即生之前微弱稀薄的小小征兆。
我呼出一口气,窗子就结了一层白霜,我在上面写下他说的话:如果可以,我还想继续走下去,带着她奔赴天涯。

小允的出现导致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行走的目的,他偶尔会显出疑惑的神情,他说小允,我可不可以停下来陪伴你。
小允只是继续哼着歌曲洗衣服,那些他和她堆积了将近半个月的风尘仆仆的衣服。她用了自己配置的洗衣粉,整个屋子都弥漫起山茶花的芬芳。
其实小允很快就要离开了,她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过了许多村庄和小城市。她把脸埋进处女座男子的怀抱里,声音沉闷,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所有的停留,只因为你。
这是我留给你的纪念。请你记住我,然后忘记我。
她锐利的短发刺的他很疼,皮肤迅速的泛起粉红,他终于清醒的意识到原来她是在朝着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走。
一个日升,一个日落,他想对她说的一些话,终于消失在夏天潮湿而闷热的空气里。
他问她,小允,你想去哪里。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我想也许可以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他笑的很可耻很卑微,他说这个世界没有尽头,你再如何走,都是一样的路一样的风景。
她把眼睛眯起来,手托着下巴,略微思考了一会,可是我依然要走下去,因为这是我生存的唯一目的。
他以为她会在他的提醒里恍然大悟,然后改变自己的初衷,从此以后都会一直跟着他至死不逾。
然后他会趁着她动容的片刻俯身亲吻她,非常缠绵悱恻石破天惊的吻她,他会说,小允,我爱你。
可是原来她的生命里唯一可以长久驻留的人,只有她自己。她的行走是如此顺其自然与生俱来无可厚非的。
他的手心开始降温,像是冷空气浸入他的血管内蜿蜒直入,她察觉到他在微微微微的颤抖,他说小允,那请允许我,只记住你,不忘记你。好吗。
那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小允背起自己的包离开处女座男子,她把他的衣服都叠好了,她把他的球鞋刷的无比雪白,她把她的晒伤药涂在他骄傲的伤口上,然后她的眼睛隐约闪过潋滟的水光,她说再见了,我唯一的男人,我已经把我可以给你的,都给了你。
他看着她向着漫天昏黄的光亮之处步履缓慢的远去,他还记得她张开手臂露出飞翔的姿态,朝着他微笑着说,是的,我来了。那时候他们还多么年轻。
可是现在他已经老去。他的瞳孔失去了原有的深邃光泽,他的额头也因为疯张的皱纹凹凸不平,他光着脚站在门口,白球鞋就放在旁边还没有干。
我的处女座男子在这一刻虔诚的跪在地上,向他从来没有信奉过的上帝说,请你保佑我的她,她一定要过的比我好。
他的胸口从此多了一个十字架,是他用旅行的刀刻进骨肉里的,这是他留给她的纪念。无论小允是否看得到。

这是我写断的第九根铅笔,写到这里故事已经全然结束了。我把这沓厚厚的白纸装进信封里,准备投寄给某个杂志。
在凌晨三点的深冬夜里,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关于我的老男人的故事了。
妈妈穿着睡衣挡在门口,她说你要去哪,她忧伤的脸看起来这样伤痛。我说妈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用劲力气推开她没有换掉拖鞋就跑了。
我手脚冰冷头发疯乱的跑在这条早已熟记在心的路上,月光明晃晃的照在我惨白的脸上。我就这样一直一直跑到他的面前,用我洗的一尘不染的手捧住他的脸,我说请你告诉我你的故事好吗,我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请求他。
这个男人他曾经风华正茂,神色决绝,他的处女座特征明显表现在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逃学在路上。他多么热爱自由。他对任何人都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只爱我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如此忠贞不渝直到岁月荒芜。他把自己的心放的高高在上,那么高,任何人都够不到。
他笑起来声音豪迈如同天籁,他自信的过了头,他不知道爱情原来不同于常理。
我的老男人他有天生的眼疾,所以他想在一切归寂于沉静之前看完所有的风景走完所有的路。他怎么知道他会遇见一个海边的少女,那交错的一眼,用尽了他一辈子的气力来铭记。
少女的心里只有海,她的祖祖辈辈都是海边的渔民,她看了一辈子的海,她说我再也不要看了,我要穿过这片海。
她轻轻扬起手和他挥别,她这一回头,他就回不了头了。他所有计划的有条不紊的念想刹时灰飞湮灭,无声无息的消散成空。
他想这样也好,他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她,那么世间所有的风景又算什么。
她沿着海边越走越远,大风吹的铺天盖地,暮色沉沉欲坠。她的白裙子盛开在湛蓝海水里,渐渐的隐没褪落。
我的老男人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他带着她,继续永无止尽的行走,穿过无数个陌生城市的天空,他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就是黑暗迫近的时刻。
可是他终于老了,他终于一无所有并且贫穷窘迫,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咖啡吧的老板,于是他可以日以继夜的坐在窗边聆听这个城市的此起彼伏。
他的脸在我的手心里缓缓温暖起来,他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看得见死亡,并且心甘情愿的靠近它。
我说我亲爱的老男人,我也看的见你,并且心甘情愿的靠近你。
如果你走不了,我就带着你走,如果你看不见,我就用我的声音描述所有的细节给你听,你说过你要奔赴天涯,那我们就一起奔赴天涯吧。
他微弱的扯动嘴角露出微笑,他说抱歉,我是处女座的男人,我的感情从头到尾容不下任何瑕疵。

妈妈请你不用再等我,也许我从此都回不了家了。
我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学,我辍学以后又不好好工作,我写稿的时候到处乱跑,我睡觉的时候总是做噩梦,我真的一点都不好我知道你很忧伤。
我看见他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我就会想起你,可是我多么热爱这些不可磨灭的纹路,它们是时光的印记,是爱的印记,是生的印记,亦是死亡的印记。
我想我应该好好的写一封长长的信与你道别,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他一起走了。
我从来都没有完整的做过一件事情。我恐惧任何陌生的人和事,我连坐车都只会坐一路车。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像超人一样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我要带着我爱的人,奔赴天涯。
妈妈,再见。请你记住我,然后忘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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