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一)

2005-07-21 21:54 | 莫殇的幻觉

有一种花,叫做无。

我见到那个花店的时候天还在下雨。冬天的雨下得冰凉凛冽。我坐在公车上,看窗外淋漓的水迹。公车灰蓝色的车窗上潮湿氤氲的颜色就像深海的蓝。映着入夜的斑驳灯火。街上行人依旧如潮。斑斓的霓虹映在地上的积水里,就像一部蹩脚的科幻电影里那些闪烁不定的机器。

城市就像个巨大的容器,潮湿和深重的寒冷。有些人踏进积水里,有埋怨的嘘声。情人们相互依偎着打着雨伞快乐地经过。车上的人已经很少,显出一些安静和寂寞。到站我看见窗外的那间花店。

无花。

看到那个店名的时候我心里一片寂静。失却了所有的言语和声音。是一间玻璃房子。磨砂的灰色玻璃。在车快开的时候我跳了下去。

小雨淅沥。我在无花前站了许久。但没有走进去。隔着巨大的磨砂玻璃我看见了隐约的花影。把鼻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却看到那些风经过。嗅到里面温暖的花香。衣服渐渐地湿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我站在那里,开始瑟瑟发抖。连呼吸都颤动不定。

无花的门却突然开了。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很认真地看着我。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脑门上,眼前模糊不清。可我仍然抬头迎着他的目光。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削瘦。苍白。干净。却是一脸的漠然。

我想也许是嫌我妨碍了他的生意。所以我转身打算离开。

你不想进来吗。他在我身后说话。是很沉静的声音。

我问,有热咖啡吗。

有。

走进无花我看见凡高的《葵》。巨大的《葵》挂在无花里最显眼的位置上。轻声放着小提琴的曲子。 我浑身湿透,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淌在无花的木地板上。我对那个男人说,我弄脏了你的店。

他并不说话,然后消失在无花角落的木制楼梯上。我放下背着的包,脱下大衣,把它晾在无花靠近柜台的高脚凳上。开始环视这间温暖的无花。收费台的里面有电视,DVD,音响,和一个巨大的CD架。无花其他的三面其实是灰色的砖墙,摩挲起来有粗糙尖利的质感。无花摆满了花。那些花都大捧大捧地插在玻璃花瓶里,非常多的玻璃花瓶,排在阶梯状的长架上。无花的墙壁上有几盏壁灯,只是散发一些幽暗的光。天花板上的大吊灯,看起来像中世纪的古堡里的东西。是明亮的暖黄色。

我走到柜台里,把音响开大。是类似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有同样的脆弱和敏锐。那个男人端了两杯咖啡下来,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轻而柔和。

想起原来喜欢的一部片子。是法国电影。两个女子穿着细跟的高跟鞋在狭窄阁楼里的木地板上跳舞,华丽绝美。没有灯光和音乐,只有月亮的白光和闪烁的霓虹缓缓流动,斜斜地倾泻在地板上。寂静中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干脆节奏。女子在投下的阴影里相拥轻舞。诱惑的红色高跟鞋。凌乱的舞步。她们清脆短促的笑声。

我相信她们是相爱的。

他把杯子在我眼前一晃,我接过咖啡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见他沉寂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就像一腔平流的湖。或者仿若冬天的雨,冷到刺骨。我对他讲了那个高跟鞋和木地板的片子。

结果呢,他问。

我笑,不如你凭感觉给它一个结局。

他沉默许久。然后说,其中一个女子与另一个女子爱的男人在这间阁楼里做爱。她杀了他们。血淌得满地都是。先是缓缓地流动,然后凝结在地上。她把他们放在一起。最后一个片段应该是她把阁楼的门锁上,灰尘在月光的阴影里纷纷扬扬。垂在半空的锁链与厚重的木门相碰。然后是黑屏。未知的地方响起女子的高跟鞋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声音。这个时候应该放帕格尼尼的小提琴。

我微笑。你这个嗜血的男人。

他再次扬了扬眉,法国电影喜欢这样无头无尾,喜欢煽情。然后他带我看了他的收藏。最好的CD,真正的绝版。我于是感觉到这个男人有极强的占有欲。通常这样的人拥有很多难得觅来的珍品,所以无法做到毫无留恋。我注视着那些曾经找了很久都无果的CD。而他站在那里看着我。沉默不发一言。

我也只能丧失语言。我一直以为会开一间花店的男人应该是温情平和的。可是这个男人有一双沉寂的眼睛,犀利的目光有时让人无法正视。

我转身从包里拿出《情人》,起身关掉两盏灯,让整间房子浸在暗夜里。梁家辉和法国小女子的身体是近乎完美的。西贡的夜晚,非常非常的安静。偶尔的狗叫和雨水的淅沥更突显了这种寂静。我们坐在无花的木地板上,一个盘腿一个蜷膝,偶尔端起杯子啜两口咖啡,于是杯碟相碰,脆生生的响。暗色的灯在角落里,无花在这个接近深夜的时候显出一点温情。如果西贡的夜晚是冷而深重的蓝色,那么无花就是暖暖的鹅黄。灯光投下柜台、木椅、CD架和楼梯的扭曲阴影。无花门外还时常有车辆经过,车前灯打到磨砂玻璃上。复而折射至天花板上,光影掠过,不断掠过。随着车轮轧过马路的轰鸣渐远,无花越来越安静。我有时别过脸去看他,光影划过他的脸。他的眼里仿佛有一些流动的水汽。

我不知道《情人》里的纠缠,爱欲和离别是否让他看见自己。这个男人的心,也许并不像他的眼睛一样沉寂。《情人》接近结尾之处,法国小女子在渡轮上的夜晚突然听见了如水流淌的轻钢琴曲,纯粹到一丝不挂。终于她蹲靠在墙边无声痛哭起来。

我看见他在暗中再次挑眉,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浓苦的咖啡只剩下最后一口,微凉,我仰头囫囵吞咽。这时他转过身来,很认真地问,我该如何唤你?

我笑着说,奚禾。奚落的奚,稻禾的禾。

那么,奚禾,我们跳支舞吧。

为什么不?我笑。可是你得先让我知道邀我跳舞的男子的名字。

我是殷和。殷勤的殷,和平的和。他嘴角上扬,在他宛若不败雕像的脸上划了一道优美弧线。

一张描写日本女子的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我们站在无花中央,他笑说,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声音。

不喜欢?

喜欢。

我把左手放在他肩上,右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像只觅食小兽一样轻轻嗅,闻见他身上的淡香。

玉树临风。

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是KENZO的玉树临风。

呵呵,你的是CK吧?

嗅觉灵敏,我低头笑了。

彼此彼此。他眼里渐有了丝毫温暖的东西。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脚步不再挪动,我仿佛沦陷在他身上的淡香中,再不能动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蝴蝶夫人》最轻的一个音符都听得分明清楚。一直到DVD兀自在机子里停止,他说,奚禾,下雪了。

我抬头望无花之外,却因为磨砂玻璃什么也不见。他举手指向木制楼梯墙边,那里有一扇开着的小窗。雪花飘进来,落在各处消散成水,然后会在某一刻蒸发成清冷空气。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抽出手说。

为什么不?他为我拿来烘干了的外套,一边笑着说。

我推开无花的门,外面的空气直冲鼻腔,冰冷清香。突然清醒,似有些索然寡味。我怎么能,又陷进这样暧昧的感情里去。我们悠闲走在小路上,已经没有公车,很多商店已经打烊,只剩外面挂的彩灯依旧闪烁不定,映出玻璃上喷着的“Merry Christmas”字样,还有圣诞老人的寂寞头像。偶尔有一些快乐的情侣低声说笑着走过。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未经踩踏的白,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尽量沿着别人的脚印走。他在我旁边,放慢了速度。

我看着身边这个不俗的男子,想着自己半途跳下公车,放弃了必然会有精致食物的盛宴,也许还错过了一个英俊有钱的金龟婿。有盛装舞步,灼烈洋酒。可是身边这个轻声唤我奚禾的男子,有一点神经质的男人,我不讨厌有个这样的人寡言地待在身边。清楚彼此的时间或许只得这一晚,不必负累太多毫无意义之事。

小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雪水渐渐从发梢跌落下来,手指开始僵硬。暗自将它们握紧再松开,试图让它们回暖。路两边漆黑一片,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树木的枝桠孤零零地四处生长,零落了最后一片叶子。仰起头看见天空是决绝的穆蓝,中间透着遥远天边肮脏霓虹的橙色。

走出那小路,竟是纷杂人潮,路灯明亮,商店住家都是一派灯火通明。依旧没有对话,路过一间电影院,正好有午夜场的电影。《驱魔人》。

我舔舔冻得麻木的嘴唇说,我喜欢恐怖片。

殷和低下头看我,发梢滴下雪水,嘴唇发白。他突然笑了,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拉着我买票。俨然是亲密恋人。

走进电影院不见几个人,我们随便挑了前排的位子坐。他不动声色地覆盖着我的手,指尖也是发凉的。感觉得到他手指的骨骼,修长,有好看的轮廓。我一向迷恋这样的男子的手。

看得认真,电影的音乐诡异,仿若死者的歌声。心一阵阵发紧。那样的歌声让我有轻微的晕眩感。我抽出自己的手,借荧幕的微光看他的手指,然后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抚摩过去。他扭头看我。

我认真听那空灵如同呻吟的呓语。驱魔仪式里面古怪的咒语,无数蝗虫振翅而飞,嗡嗡的微弱的喧嚣。影片结束,灯光亮起。我听见他问,怎么了。

什么?

殷和伸过手来抚摩我的脸。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脸是潮湿的。他不说话。我说,我们走吧。

离开影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哪怕是最繁华的街道上也已人烟稀少几近空无。雪渐渐下得大了,路上的积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在纷飞的飘雪中,我看见近旁有一间小酒吧。墙上的字迹已经班驳剥落,隐约辨认出一行“天荒地老”,前半句残缺不全。我看见他倚在墙边看着我,眼睛里总是那样暧昧的温暖笑意。

酒吧里人不多,角落却都被人占满。我们于是坐在吧台前,头顶有几盏大红灯笼,木制吧台上的裂纹对准我手指的纹路,延伸开去。我们一人要了一杯伏特加。酒保是一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瘦削。指间夹着烟,怀里有只妩媚的猫。

殷和说,奚禾,庆祝我走过你。

我轻轻笑起来,好,庆祝我们互相走过。

喝下第一杯伏特加。喉咙和胃感觉温暖。酒吧的灯光极暗,颜色诡魅。音乐是The Cure,Smith毫无感情的声音,描了浓重的黑眼圈,血腥红唇。我此刻宁愿一直沦陷其中,与躯体和意识分崩离析,在残断的句子和幽静的歌声中寻找灵魂。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似乎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无端放弃,可以随时离去,可以始终跟随。

我从殷和眼里看见自己无所适从的模样。是否他曾经无比专注地注视某个美丽女子,竭力猜测对方的心意。可是我们无意探究对方的往事,只是如此沉默相对。吧台里的男子轻柔抚摸怀里的猫,旁若无人。

我的目光开始游离开去。一直就是松散不易集中精神的人,却被指责是冷漠。殷和要了第二杯伏特加。把小小的精致的玻璃杯子推到我手边,他说,奚禾,庆祝我们挥霍了一个晚上的漫长时光。我笑而不语,捏起杯子一饮而尽。

酒吧灯光在我眼前模糊起来。自己有激烈本性,从来不会喜欢淡而无味的酒。我不是懂得节制的人,所以需要时常提醒自己。工作中我从来不轻易开口说话,不给任何事物下定义,不与人发生冲突。酒精让我回忆过去。

吧台里的男人有时抬头看我,目光碰撞的时候我看见了倔强。我低头微笑。我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大,生怕别人透过我的双眼洞穿我。这种意识击溃了我本就不轻易出现的倾诉欲。内心思绪汹涌的时候,我只想独自沉默抽烟。

头顶上灯笼的红色覆盖下来,我的心跳开始不均匀。于是我闭上眼睛,任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宰割我。童年时候的城市,永远是那样肃杀的样子,干燥,风沙。在那里的下雪冬天,凛冽如刀,寒冷如末日。记忆里的人面目模糊,嘴唇一张一翕,听不见声音。

奚禾。

我听见他唤我,于是睁开眼。他说,你醉了。

不,我没有。只是想起些什么。再来一杯吧。我微微抬了抬下颌,眼光流动,笑着说,庆祝我们可以相对无言。然后酒保换了Portishead的《Dummy》,反复循环。那只猫跳下地,我看着它步态优雅地接近我,然后跳到我怀里。晕眩让我无法思考。酒保隔着吧台看我,长发遮住了他的一半脸。我轻轻抚弄怀里的猫,它伸了懒腰,眯起眼理所当然地蜷在我腿上。

一直到《Dummy》循环了三次。我说,我们走吧。酒保从我怀里接过他心爱的猫。它睁开眼看我,我跳下高脚凳。

接近破晓的街上了无人迹。极清冷,感觉荒凉。雪已经停了,大风,潮湿。皮肤感觉刺痛。步伐凌乱。他在身边,低声说,奚禾,我过几天去柏林。

何时回来?

也许永远不。他看着面前的路,我笑了。

无花交给你,随时可以关门大吉,不必费心经营。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没有必要知道。

那么,为什么它叫无花?

有一种花,叫做无。

他的眼睛瞬间冷下来,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我于是知道佛曰不可说。曾经的暗潮汹涌殇花怒放,我注定无法参透无法触碰。

我用力嗅破晓时分的空气,街上一片昏黄黯淡,路面有树木的荒芜影子。头脑清醒,但感觉身体钝重。伏特加辛辣的味道在胃里翻搅,舌尖残留它的微甜。殷和轻轻从身后抱住我。我站定不动。

殷和,你醉了。

奚禾,你曾经相信爱情吗。他低下头,抵在我肩上。

《圣经》说,爱如捕风。爱情只是两个字,含义未知。深刻地记住过一个人,甚至他的眉目和他身上的味道,也许就是爱情。

他沉默不语,我转身看他,我相信因为酒精的浸淫,他与我一样想起了过往,我还相信,他与我一样不愿想起它们。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骨,我说殷和,不要强迫自己忘记什么。我们都无法做到。

奚禾,Merry Christmas。

The same to you。

……

我回去便递了辞呈,接下无花。大部分时间我呆在那里,买进一些情人草和雏菊。生意是好的,有些附近大学的年轻情侣挽着手欢天喜地地进来,男孩子买小捧情人草,女孩子脸上的淡淡雀斑都显出灿烂的幸福。通常会给他们打很低的折扣。

殷和留下了所有CD和影碟,凌晨以后,我常坐在地板上看片子。或者,去那间小酒吧。酒保渐渐习惯我的存在,每次我去,他都会给我一杯伏特加,那只漂亮的猫也开始肆无忌惮地与我嬉闹,丝毫没有冷漠。有一天他对我说,叫我小左,又指着猫说,它是小爱。然后他问,你的名字?

奚禾。

他没有说话。有时他会在客人离开以后弹吉他给我听。那些烂熟于心的摇滚。小左坐在高脚凳上,头发垂下来遮住脸,黑色T恤,瘦牛仔裤,棕色登山鞋。有时候他对着小爱说话,我忍不住笑。

接下无花已经快两个月。小左有时过来,戴着太阳眼睛,抱着小爱,走在街上引人侧目。中午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看碟。有人来买花的时候他总是摁了暂停,耐心等我。

天气依然冷,天空通常是完美健康的浅蓝,有云朵,和煦日光。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它的闲散自在,本来贴和我的性格。习惯了无花,习惯每一处摆设。睡在无花的阁楼上,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Paganini,The Cranberries,Radio Head,The Cure,Portishead……阁楼上的电话移到楼下,通常只有小左会打来。人手不够,不会接订花送花的单子,习惯了自己打理,也未曾想过要招人。

小左的电话很简单,通常只是说,奚禾,我一会儿过去。不等我回答便挂掉。来的时候买很多水果和零食,水果是给我的,零食是他的。我们坐在地上看影碟的时候,小爱喜欢蜷在我怀里懒洋洋地睡觉,或者在无花里找它感兴趣的东西。小左喝咖啡总是加很多糖,但不要奶。始终不变。我习惯了他的固执。他更多时候像个乖张的孩子,不喜欢说话,神情冷漠,吃很多零食。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与他的曾经有关的。

小左的酒吧会有一些固定的客人,大学女生,喜欢听他弹吉他。偶尔也有醉酒的客人耍起酒疯来,他多数不予理会。只是有一日,一个看来很阴冷的瘦小男子低声与他说了些什么,两人都木无表情,突然小左挥拳相向。场面便混乱起来,他将那男子打倒在地,却还在拳脚相加,他的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凶狠和愤怒。我用尽力气将小左从身后抱住,他才慢慢冷静下来。那男子趁机爬起来夺门而去。我让小左坐下来,然后向其他客人道歉请他们离开。小左大口喘气,脸上也因为那男子微弱的反击而淤青,手臂和嘴角出血。我找出药水,纱布和棉签,坐在小左旁边,仔细地给他擦伤口,上药,包扎。我什么也没有问,眼里有微微责备。我把小爱抱到椅子上,一边轻声说,小爱,没事了,乖乖呆在这里。然后我开始收拾桌椅,以及一地的碎玻璃。

我给他点上一支555,沉默地坐在旁边。他的脸已经肿起来,在蓝色烟雾中却依旧显出漫不经心的气味,DVD机里的一首曲子也快到尾声。我想起圣诞节的凌晨,与殷和一起来到这里,墙上残断的字迹。我问小左,“天荒地老”的前半句是什么。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我,蹙起眉头,然后他说,一个人的。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我看到他孩子气的背面,也有着纷乱复杂的过去。我说,小左,告诉我,你的全名。

冉左。冉冉升起的冉。

我会一直记得有个叫冉左的男人,还有他那间叫做一个人的天荒地老的小酒吧。

他突然笑了。

……

后来,似乎是三月初,天已经开始热,我和小左都很希望能下一场雨。他还是快中午才过来,还是拎一袋子水果零食。我收到很多张殷和的明信片。上面有他清秀的字迹,简短的句子。没有地址,没有其他。

奚禾,柏林现在还是非常冷,天寒地冻,我住在小旅馆里。

奚禾,你依然喝伏特加吗。我租下那间公寓,每天四处游走。

奚禾,我不喜欢这里的语言。发音和语调同样古怪,可我似乎天生就能够这样说话。

……

我把它们收在盒子里。常常是凌晨开始睡觉,很长时间的失眠,作很多梦。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从旁边的窗子往外看,路两边新生的树木,是极嫩的绿。阳光穿过稀疏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醒来不久,小左就会打电话来。

“奚禾,我一会儿过去。”

习惯了他简短的电话。睡醒开始放音乐,那些音符旋律仿佛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心脏,慢慢不动声色地揉搓至粉末。始终记得那个地上结了冰的凌晨,凛冽,寂静。很少想起殷和,只有从小左的酒吧里喝过酒,独自走在春末的街上时,我会听见他在身后唤我,奚禾。还有他修长的手指,微凉的指尖。

转过身去,却荒芜了人烟。空旷的街上昏黄的路灯全都没有改变。然后我渐渐相信殷和不会再回来。

跟小左相处得非常默契,只有过马路的时候他会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到了对面就松开。我从来不在他的酒吧过夜,他也不会来无花。但是彼此信任,相互关心。也会跟我说笑,脸上的冷漠一层层脱落。

然后有一天,小左告诉我他要出走。

奚禾,我要去阳朔,也许两个月,或者更久。

小爱和酒吧怎么办?

小爱我带走,酒吧暂停营业。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就这样,小左也走了。

我的生活开始有大段的空白。小左离开的那天,终于下起雨。连绵的淫雨使这个城市变得潮湿不堪。不下雨的时候城市让我感觉不祥。天空总是灰白。最初几天,我觉得小左似乎还会打电话来,他好像并没有离开。

我常常把无花的门打开,看到外面过往的人和呼啸的车辆,风从外面无声溜进。我穿着长袖的格子衬衣,习惯把袖子挽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于是有清凉的湿意。坐在地上抽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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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
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