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2005-07-24 13:49 | 死跑龙套的

祖父和祖母的关系有些奇怪。

纵然从少年懵懂的我的眼中看,他们也不是幸福美满的一对儿。

他们几乎很少交流,每个月固定的接触就是在祖父领取退休金的时候。老头儿从黑色的皮包里掏出牛皮纸信封,放到祖母的面前。祖母待他离去后,掏出钱来数数,然后放到抽屉里锁好。雷同的动作只有在钱数上有所质疑时才会发生些许变化。

“怎么少了一百元?”
“这个月老李的儿子结婚,我随礼了。”
祖母点点头,似乎完全相信了。
不过我不是很相信,因为祖父的朋友中姓李的只有一个,而这个人不太可能有二十几个儿子。

后来稍微大了些,不禁为老头儿暗自担心。

妻子太唠叨固然头疼,但是完全不唠叨则叫人心虚了。
把这道理说给老头儿听,他却淡淡一笑,随即板起脸:“怎么可以在背后如此议论长辈?!”
我心里抱怨他不知好歹,他却走进屋子,漫不经心地把内裤扔到脸盆里,等着祖母给他清洗。

小时候我很喜欢发烧,附近医院的医生因此熟悉了我。长大后几乎就没在劳烦那位老爷子给我注射过,但是他们却继承了这个爱好。

或许是久病成医,根据发烧的不同症状,我会在抽屉里找出相应的药物给他们吃。而且居然都会奏效。

只有一次没有奏效,而祖母恰恰是因为那次的高温送了命。

她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迷茫,无论我怎么喊叫她都木无反应。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于是我就把手放进去,却被她推开。

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祖父伸出手,刚接触到祖母的指尖,就被她一把抓住,狠狠攥住。

侧过脸,我差点惊呼出声。

在我心中似乎永远不会哭的祖父分明在流泪。

“当时多少有点高兴呢。”半个月之后老头儿对我说,“临终的时候牵挂的人,就是她的最爱吧?”

是这样的么?

祖母年轻时差点和一个船员结婚,后来因为海难,她才嫁给了老头儿。

我本以为只有祖母在念念不忘,原来祖父在漠然的反应下其实也隐藏着介意。

那张老照片,在祖母一病不起时就被祖父放到了床边,现在却躺在床底下。那上边的面孔年轻而神采飞扬,帽檐上的铁锚标志是如此的醒目。

“你不觉得委屈么,她对你这么冷淡?”我问。

老头儿凝视着我:“她只是性格严肃罢了。”

“你这么肯定?”

“当然,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那么她呢?”

“也是一样,只不过她没有觉察,或是不愿承认罢了。”说到这,老头儿抬起自己的右手,就是这只手,一直到祖母的身体变得冰凉时也没有离开。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老头儿笑笑:“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话我从来不信,但是我倒是对她说过,如果她走了,我也会尽快去找她的...放心,我不会自杀就是了。”

他没有自杀,不过第二年的冬天,他莫名其妙地就去世了。

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上写了四个大字:呼吸功能衰竭。

“什么是呼吸功能衰竭?”我问,“是由什么病引发的?”

他苦笑着摇摇头,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真的是莫名其妙的么?

还有两天就是春节,老头儿在过小年的时候就嘟哝道:“这是第一个春节,她会寂寞的吧?”

于是,我的印象中只留下了老头儿拎着他的黑皮包,去陪祖母了的记忆。

于是,每年看到黑色墓碑上他们并列的名字时,觉得他们肯定已经成为我这俗人眼中幸福美满的一对儿了。

其实我也不必瞎想,他们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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