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二)

2005-08-01 02:41 | 莫殇的幻觉

买了手提电脑,接了网线,常常在睡不着的凌晨上网去收邮件。林夷年的邮件,一直持续地来。“奚禾,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你。希望你过的好,我只是,希望你过的好。”也有些时候,会跟我断断续续地说一些他的生活,相亲了,不温不火地交往着。我默默地看,觉得心里仍然有隐隐约约的撕裂的疼痛。我始终不回复,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对他的感情已经慢慢淡薄了,因为清楚一切都是无望。

大一时候,我不过是个寂寞偏执的女子,清冷寡言,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常常躲出宿舍去电影院,买半价的学生票,连看三场。那日是Bjork主演的《Dancer in the dark》,是一直能够记住的片子,那样的音乐,质朴而煽情。极度深楚,无限伤怀。忍不住落泪。那天下着雨,人很少。午夜时分,我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阶梯上。衣服很快就淌下水来。然后有人在我头顶打了一把伞。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眼神温和,穿了干净的白色衬衣和西装裤。

他在我旁边坐下说,抱歉打扰你。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喜欢夏天的雨。他于是收起伞。我说,你会感冒。

舍命陪君子。

我笑容短促,绽放一瞬,便敛起来。他看来是30岁的样子,声音沉稳,简洁干净。他问我,你喜欢Bjork对吗。

我知道他是看见了我的泪,我的充满羞耻之心的泪。于是隐隐有些尴尬和不快,仿佛突然面对灼烈阳光的不适感。他不再提起那场电影,只是看了看我的眼睛,问我名字。

我略想了想,说,许奚禾。

他愣住,你常写稿子?

我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的一个朋友是杂志社总编,他向我推荐过你的文章,自你第一篇开始,一直在阅读。他突然笑声爽朗,天,怎么可能,真是巧。我一直以为写那文章的是三四十岁的女人。

对他的敌意便淡了,问他名字,他答,林夷年。

如此不咸不淡地对话,说起一些好电影,好书籍。然后他问我,你住哪里,我送你。

我摇头,宿舍早已经关门了。他颇惊诧,你是学生?

是,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只是实在不像。尤其你的文笔。

呵呵,你分明是说我老相。

非也,是成熟。那么,你要去哪里?

我又摇头,未想好,也许找个酒吧喝酒。林夷年开了车过来,说,不介意的话,去我那里,女孩子这样太不安全。

他开车到了高尚住宅区,十二楼。然后给我找了干净衣服,女式。他的房子非常宽敞,家具简单,灯光温暖。那些小摆设小物什也都特别,他是有品位的男人。洗澡以后我找碟出来继续看,心里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想。电视柜上的相框里是他美丽的妻和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甜美和睦。他在洗澡,我给自己倒了冰水,然后蜷在柔软温暖的沙发里看《七宗罪》,那些血肉模糊的场面让我觉得有些许困倦。我一向是丧失了安全感的人,也从未有人能够给我。因为知道此刻这安全不过是瞬间的事,所以便有了珍惜和满足。我不担心其他,林夷年不是揣着想法来靠近我的,我感觉得到。

那年的头发还很长,湿漉漉披了一肩一背,没有仔细梳理,内中便有纠缠缱绻。我渐渐睡去。

睡了不过六小时便被折进房间的阳光惊醒,我睡在床上,昨天换下的衣服整齐地叠在一边。阳光落了一地破碎影子,我起身铺床,换了自己的衣服。出了房间看见他睡在沙发上,用看来难受的姿势缩起自己高大的身子,毛巾被掉在地毯上大半。我下楼买了早餐上来,轻轻放在桌上便离开。

那时我与一些在酒吧认识的男子纠缠不清,我不懂得如何妥善与男子相处,亦不知道如何拒绝。他们其实也无恶意,只是有时会来学校接我出去吃饭聊天,偶尔会送些香水首饰一类的暧昧礼物。宿舍里的女孩子频频猜测,其中一个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暗地里不知道散播了多少谣言。我始终觉得再恶毒卑劣的语言也只是莫须有的罪名,从来懒得回击。

有一天我发现我的CK香水碎在地上,宿舍里全是浓烈的香水味。我强压怒气,沉默地收拾,她在旁边说,果然是富家女啊,千儿八百从不在乎。无人说话,我也没有理她。她又不甘心似的小声添了句,嘁,我还不知道她,有其母必有其女,天生的狐狸精。

你再说一次。我转过身看着她,冷冷地说。

她反倒理直气壮地尖着嗓子说,我说你呀,跟你妈一个样,没有男人活不下去。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愣了半晌,然后捂着半边脸咒骂起来。没有人敢来安慰,都只是紧张地盯着她。我转过身找出行李包,收拾自己的衣物,突然听见身后几声惊叫,我感觉背部被重重地划了一下,回头看见她慌张地握着一块CK香水的碎玻璃,又连忙扔到地上,一边后退一边连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不会躲开。

我一言不发,提着行李走出去,感觉背后有温热液体缓缓流出。我在傍晚的街上徘徊,衣服已经洇出一片红,银行卡里的稿费所剩不多,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到天色完全暗了,我想起在这个城市,我唯一所知的一个男人的住址。我在林夷年楼下来回走,不确定是否该上去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给他带去麻烦。然后保安留意到形迹可疑的我,又看见我背上的血迹,便走来查问我,我于是说,我找十二楼,我是他亲戚。

身体越发虚弱,在他门前依然犹疑,无力地倚在墙边,终于抬手摁了门铃。开门的人是他,颇惊诧地看着我说,奚禾?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满面的冷汗,嘴唇也是苍白的,手已经无力,行李一下落到地上。林夷年扶住我,竟沾了一手的鲜血。

怎么回事!他语气焦急,带着责备,快!我带你去医院!

后来我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闻见一股强烈的苏打水味道。隐约听见他在旁边打电话,今天我不过去,对,对,就这样。

我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似乎守了一夜。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轻声问,好些了么,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我摇摇头无力开口说话,只觉得背后一阵钝重的痛。他坐在床边,奚禾,告诉我,怎么回事,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我再次摇头,谢谢。

他说,奚禾,你可以相信我。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

我伸出手去,让他握在手心里。然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也许眼前这个人,可以依赖。

……

李娇兰有着幸福的婚姻。她的丈夫事业有成,风度翩翩,又是从来没有拈花惹草风流韵事的好男人。李娇兰在家相夫教子,也符合她清淡的性子。他们是大学同学。李娇兰是弱不禁风的美丽女子,大学时候多少人苦苦恋她。她一直天真无邪,家境也好,未曾吃过苦,所以单纯善良。她选择了他,然后一直恩恩爱爱,也平淡,无起无伏。当年的追求者得知他们结婚的消息,都感叹,天壁之和。

家庭美满,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更是神仙眷侣一般让旁人艳羡。李娇兰的丈夫有情有义,为人正直,有能力加上李娇兰的家庭关系,职位一路上升,似乎永远无惊无险。他常常各国出差,每到一处都会给妻子女儿买回礼物来。终于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了。公司打算与德国一个企业合作,他亲自赶赴德国考察。

那天照常打电话回家,说是刚刚会面结束,正准备和部下去酒吧喝酒。然后电话突然断掉,仿佛有淅沥雨声,空气一下子沸腾。李娇兰在电话这头反复说话都没有回音,挂了电话还是忐忑,直到凌晨,又一个电话,对方吞吐,终于说,他们去酒吧的路上碰见匪徒抢劫,他挺身而出,重伤不治。

三天后,他的左右手亲自上门,送来了那只盛着他整个身体的小小红木盒子。生前辉煌事,身后一场空。他到了最后,原来也不过一只小小的盒子。李娇兰恍惚地想,心渐渐委顿在地,终于碎成了凄凉。

她挑起了整个公司的命运,接任董事长,一个月间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女强人,风姿飒爽,走路都能带起风来。她忙得昏天暗地,连仍在上小学的女儿都来不及管,然而寂寞终究还是摧毁了她的坚持。她一直只是甘于平凡的小女子,走过的都是顺途,她太需要有人在身边呵护。

这样的时候,董事长助理,那个颇有风度的花花公子,开始向她献殷勤。起初只是欲拒还迎,后来有一次,李娇兰天黑回家,发现女儿未归,她手足无措,打了电话给他,他陪她找,始终在身边捏着她的手,直到邻居来电说,她女儿没带钥匙,在他家等她到睡着。李娇兰责备自己,竟连这样的事都能够忘记。自那以后,他每日准时去学校接她的女儿,她渐渐相信了他。

他去请示工作,顺势拥住了她的身,不紧不慢,满是温情。李娇兰终于,终于还是偎依过去,也便让命轮辗碎了她。后来发展到二人借工作在办公室里互诉衷肠,有一天,让人碰了个正着。那男人是李娇兰女儿同班同学的父亲,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其他股东借此机会,迫她卖了自己的股份,踢了她出局。而那个助理,受不住舆论如针,也与她划清了界限。

从此李娇兰参与了富家太太们的无聊消遣,花些小钱去摸两圈麻将,深夜去酒吧打发寂寥,有时喝得醉醺醺才回来,甚至,彻夜不归。有关她的传言越来越凶猛尖利,她起初是忌讳的,到后来,她连女儿都抛诸脑后,也就不再珍惜自己的名誉了。

那时侯,李娇兰的女儿尚在初中阶段,已经在学校受尽排挤。她的女儿就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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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
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