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

2005-09-23 20:30 | 林柯





一是如一的一


走到立交桥下,远远望见阿亮,站在街对面,一眼便认了出来,熟悉的身姿,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不时抬头四处张望一下,又快速地低了下去…


过街时他抬头看到我,微微笑了笑,抽出手向我一挥,我一边避让车子,一边挥手叫“嗨”,小跑到他跟前……


“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才从那边出来回家洗了个澡…”他笑着上下把我打量了一番,“五年不见,还没太大变化,混的还好?”

“还可以…你也没怎么变…”

“那不错…”他点头,“昨天接到的消息?”

“嗯……”


他没说话,末了又想起了什么,耸了耸肩,“真是巧啊……”他四处里看,眼神迷离,解嘲似的一笑,“五年前走的时候小温死了,五年后回来温老爸又死了……真有戏剧性……”


我一时无言,他又耸耸肩,叹口气:“不说这个先,咱们过去吧,怎么去?打的还是用走的?”


“不算远,要不走着去吧……”

“也好…”他一拍我的肩膀,然后一起往前走,“咱俩还可以聊聊……有什么说的话,现在可以说……”看到我诧异的样子,他笑,“因为到那边,气氛也不适合聊什么…”

我点点头:“温老爸…怎么回事?”

“顺儿没给你详细说么?被车撞的,三天前刚出家门去扫大街,现在他还是环卫…到路口,被车子撞了,肇事的跑了,太早,没人看见,等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帮忙送回家里,还没叫急救就死了……”

“那就没人看到车牌什么的了?”

“没有…”他摇头,“凌晨五点过,又有雾,来往的人本来就少,没目击者,后来附近有人说是那会儿确实听到了刹车声音的,不过都没在意……”

“是么……”


我们都住了话,默默往前走。



“看那边…”他拍了拍我,指着街对面的路口,“现在我在那边进去不远租了房子,就是那栋白色的楼,看到了?”

“嗯……打算住多久?”

“不知道…”他摇头,“如果能找到工作,就留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多久了?”

“一个星期左右吧,大概八天,小池先联系到我,本来打算安定下来把你们都找出来聚一聚,结果马上温老爸就出事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看到你们了……只是场合就多少有点无奈……”他撇撇嘴。

我没有答话,淡淡一笑……



顺着立交桥向前,桥下先是一个个临时搭建的工棚模样的屋子,用塑料布或者草席围着,人们在里面进进出出,漱口洗脸的生火煮饭的,那里俨然是他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所谓的家,有狗和猫什么的在其间穿梭,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异味,再后来看到竟然还有砖砌的牛圈!


上面跑的都是四个轮子的豪华汽车,上边的路和下边的路,速度限制是不一样的。


而不一样的,又何止速度。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阿亮摇头轻笑,他指着前边的立交桥下的十字路口:“刚回来的时候我每天早上出去找工作,路过那里总是看到地上有菜叶还有鸡毛鸭毛的,我一时纳闷,那天专门起早以晨跑的名义顺便来看看究竟,你猜怎么着?我那时候是五点钟过了来的呀,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菜市场!大多是批发的,菜贩子都来这里拿货……”


“不去专门的市场?”

“不去…”他一摇头,“这里的都是打野的,去市场还要交费,菜从老远拉来,一斤赚几分钱,摊位费一交有的就白忙活了…”

“城管要管的呀?”

“管!怎么不管,不过都是心知肚明的,人一来就跑,走了就回来,你以为城管什么的会四五点钟来么?所以就打时间差,等他们上班的时候早就收摊了。除非附近居民实在被闹的不行,都见了报了上了电视新闻了,就严打,我看到过一次,就第二天,撵得鸡飞狗跳,被收的秤啊筐子啊堆了几大货车,等他们一走,骂声哭声还是闹成一片……其实想想真的有些惨,真的是为了生计,不然谁愿意正做好梦的时候起来?我看到了一个大娘,蓬头污面,坐在地上抱着被折了的秤哭个不停,看了寒心……”

“光没收没办法根治,不能采取妥善的措施?”

“谁知道……”他一脸的茫然,“对了你吃饭没有?”

我摇头。

“那就现在吃吧,我也没,待会吃完再给顺儿他们带些回去……”







我点头应允,和他走近路旁的小饭馆,坐下来他让我点菜,我说让他看着办,他便写了几个,递给旁边的服务生。

“说实在的,还是这边的饭菜好,我习惯,在广州我吃不惯……”

“水土不服?”

“可能…”他点点头,“沿海那里台风一个接一个的,名字都好听,就是太生猛,名字越好听的越厉害,我还有一次开车到海边,正台风的时候,现在想来还后怕……对了…你大学一完就工作了?”

我点头。

“没考研?”

“没有…”

“怎么?”

“也没怎么,就是不想再继续读这门,已经没兴趣,要读也就没了动力,而且…也想早点出来,老妈的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还晕了几次,高血压,苦了几十年了,想解放她…”

“嗯……”他点点头,“其实我在那边……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对了……当初不听家人的话,打着一个人闯片天的旗号,说白了就是不想听他们罗嗦,高中一毕业,就一个人跑到广东……这样一味的任性,有没有价值,如果说有,又是不是只是让我重新思考那些过去近似于混沌日子的所作所为而已。不怕你笑,有时候晚上我一个人,哭过,后悔,是真的后悔,我欠家人的太多,这次回来,是想就在这里,安定下来,想要老爸原谅我,让我能回去住,也想多陪陪他们。那时候老妈说不求我什么,就想我陪她多说两句话,我嗤之以鼻,结果现在想来,觉得那是再简单不过,又实在悲哀的愿望,我却连这个都不给她……”

“你终于想清楚,是件好事,你爸爸也会原谅你的,平时碰到还在向我们打听你的情况,只是你太任性怎么都不联系我,他嘴上是硬,但你是他儿子,会原谅的…何况你妈妈也盼着你回去…”

“小林…”他认真的盯着我,“…你知道现在让我最觉得哀伤的话是什么?有时想起,痛的扯心…”

我摇摇头,他闭眼淡淡一笑,“…无关爱情……”


他把头扭向一边,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发愣,半晌,才用轻得几乎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着:

“……子欲养……而亲不待……”


……







菜上来,“喝酒?”他问。

“等会儿还要过去,不喝了吧。”

“少喝一点没事。”他转头叫了一瓶啤酒,回过头来,“好久不见不喝不行……我在那边成天跑业务什么的都在酒桌上谈,已经喝烦了的,不过今天不一样……”


酒来了,他倒上,端起杯子说“干”,我俩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在那边的时候,什么人都要喝,有些我见着都恶心的人,还是得喝酒陪笑,习惯了……有一次到澳门和一小日本谈生意,谈好了吃饭,酒量真行,喝完还去酒店点小姐,是真的卖身的,隔着单向玻璃,里面坐一排小姐,瞧不见外面,外面就隔着玻璃选,跟买卖奴隶似的,这个叫‘点杀美人鱼’,点到谁是谁,我想你玩就行了我也不在乎,结果他兴致上来愣花1500要我点,我说您折现给我好了,不许!我靠!”

“结果呢?”

“点了……没法子,进了房间我一问,差点笑死,就我们省的,敢情是老乡,看来我是注定和这儿脱不掉干系的……”他摇头苦笑。

“然后,你……”

“喂喂,我还不至于那么放纵好不好……我让那女的坐半个小时自己出去行了,还不能早了,早了别人怀疑我有生理障碍,晚了又以为我有多生猛,真是……”

“你连便宜都没占就给了一千五……” 我大笑。

“我有什么办法?反正不是我出钱,也还好,再说别人也是为了生活,她没说谢谢,我也了解,我不鄙视她,真的,说白了还不是为了钱,没爱的做爱就是活塞运动……她还说她是有男朋友的,就是养不起她,干这行那男的也知道,但是没法子,两个人又有感情……没面包看来还是不行的……”


他把剩下的酒倒上喝了一口,杯子在手里转动,他盯着晃动的液体:“说到感情……好多能善终小林?那时候小温和娜娜,都以为能成,结果呢……感情倒是没问题,但小温好好的就走了……那么聪明的家伙,以前我的数学作业全是抄他的,特别是几何,他脑瓜子灵的很,没想到问题就在脑子里,无端端地生了肿瘤……对了…”他抬头问,“毕业照你还留着吧?”

“当然留着……那时候我们几个把他从床上背到学校照的毕业照,那会儿还清醒,有说有笑的,哪知是……”

“回光返照…”他淡淡一笑,摇头,“那时候没钱从医院回来我就知道,出院回家和等死没什么分别,可我没想到那么快……小池说我走了没几天就去了?”

“嗯……最后我们几个守着断的气…”

“没留话?”

“没有……早已经认不得人了……”

“……娜娜……你知道现在她的情况不?”

“不……”

“和一个有妻儿的男人爱着,小池说就这么一直拖着,没有后话……”

“第三者?”

“算是情妇……娜娜你知道她,不会为了钱的……其实我还巴不得就是为钱,那样还好,可以走的没有顾虑……但偏偏是感情……小温的死对她多少造成残缺她一直不肯面对,能有个成熟的男人依靠……陷进去太简单……不过怎么样未来还是不明显……舍不得放…”

“对她来说,是要忍痛做出割舍来换重生的……”

“是,只是我害怕她可能就此……不能再抬头……”


他看着酒,摇了摇头,然后猛得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个低朝天,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好多故事都是这样的相似,像是一种繁衍,不愿提及,暗中滋生,歪歪扭扭地倚着什么就爬上去,需要阳光又害怕灼热,放与不放,难以权衡……


阿亮不再说话,从刚刚见着到现在印象最深的是那摇头和笑容,那些以前没有的细微动作,笑得自我解嘲和无奈,很轻,不留痕迹,摇着头,习惯性地将某些东西一并地甩到脑后,人往前看的时候总要多一些,某些时候的回首,发现大多残缺,处理不及的事件和情感,堆积,无从下手……


我们一时无言,开始不约而同地近似于发疯地扒饭,我感到喉头里哽咽发紧,但还是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吞,狼吞……


不管什么,都硬生生地吞下去……




快吃完的时候他叫了几份饭盒,结帐时他怎么也不肯不要我给,这次他来,“记着就行,下次你请我不要忘了就是…”然后笑着拍我肩膀。


“如果约定好了就记着以后的某个时间是要来完成它的,所以要努力地…不能死…”小温死后的第二年祭日里复读的小池打电话时给我说了这句话——高中时我们曾约定以后大学假期里都要聚聚……


刹那的刹那,名为念念,每分每秒,做的决定,都会影响下一分下一秒,太多的变数,而很多时候所谓的宿命,其实是在早埋下的种子……


念念无常……








来到温老爸的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哀乐,走进去发现冷冷清清,拿工地用的塑料布搭建的灵棚,里面正中挂着温老爸的像,桌上燃着香蜡,地上放着烧纸钱的铁盆子,已经熏的漆黑,棚子外边是靠在墙上的两个花圈……娜娜一个人坐在外面的花台上出神,顺儿陪着温奶奶做在里面,小池坐在他们对面,望着燃得起劲的蜡烛发愣……


和阿亮说的一样,现在这里,不能言语……


我和阿亮招呼了大家,没有多话,把饭盒递给他们让他们用,所有人说话都轻声细语。


我到温奶奶跟前,问候她,她却全然没有反应,呆呆地坐着,双眼发红,脸上泪迹,一时间我止不住地哀伤,老人这五年里,自己疼爱的孙子和儿子,先后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顺儿一直倚在老人旁边,抚着她的背,这时对着我摇头,起身接过我手中的饭盒放到一边,轻声说“来了…”,我点头说“嗯”,娜娜走进来把饭盒拿起开始劝慰老人多少吃点,然后转头对我们示意,我们领会地退到一旁,顺儿让我陪她进屋子拿些香蜡…我点头应允。


到后面院子温老爸的屋子,她进里屋拿东西,我在外边堂屋等着,我打量着屋子,几年了,依然没什么变化,平房的屋顶铺了几片玻璃,光束打下来,让人灰蒙蒙的眩晕,堂屋里立了四根板凳,平放了木板,温老爸的遗体放在上面,穿了寿衣,盖着布,脚下点着一盏长明灯,燃着一对蜡,温老爷在黑暗角落,坐在一把藤椅上,蜷成一团,两手抱着,间隙地发着老年人特有的呻吟……


我叫他了几次,他才“哎哎”地冲我点头,顺儿提着口袋从里屋出来,温老爷问顺儿奶奶怎样,顺儿回答说还是那样,温老爷就摇头埋怨说“喊她想开点就是不听病了怎么办嘛……”,耳背的他说话声音大的离谱,我俩走出屋子,还听见他在里面大声的叹息和呻吟……


顺儿听着一时间加快脚步走到院子间黑漆漆的过道里,我匆忙跟上去,她的脸色极为难看,刚想开口问有没有事,她却毫无预兆地在前面停下来,缓缓地蹲下去,手横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进去……


顺儿,猫一般安静的女子,做事说话,轻得不行,内敛,把什么都藏在心里,黑暗里她的轮廓看不分明,外院的哀乐没有停,但是觉得遥远,好似来自另一个国度……


一阵低低地抽泣声慢慢地混杂在似有似无的哀乐中,那是一种竭力压抑却依然不能掩盖而迸发挤压出的声响,我没能什么,只在她的对面站着,靠在墙上,仰头,看着上面的一片黑暗,觉得快要晕过去,摸摸额头,烧乎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


“我…实在是不行了小林…”她哽咽着说,断断续续,“实在是…不行了…受不了快……那哀乐……我已经听怕了……真的…怕了…简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依旧埋着头,看不到脸,只是把头一味地摇着……


她一直是个自尊心极强烈的女子,不会让人轻易看到她在流泪,我记得高中一次运动会女生的项目没有人报,她被迫参加,800米的长跑,一圈多一点的时候她就扭了脚,后来一瘸一拐地咬着嘴唇楞是走到了终点,得了最后一名,但毫不失落,从来瘦弱的她表情始终淡淡,没有波澜……


记忆的匣子打开,似乎再关不住,眼前仍是黑色的一片,我开始疑惑,我到底睁开眼睛没有,为什么一点光亮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把我从幻觉当中拉回来,她说没事了走吧,站起身使劲地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用塑料袋碰了碰我,我说好,一同出去,没有多言……


仿佛刚才的种种,都是梦一场……





忤是忤逆的忤


我们几个在灵棚里坐着,相对无言,偶尔某个人起身续上快烧完的香蜡,起身把哀乐的磁带翻面继续按播放,然后除此,只有贩子偶尔在外面的小巷中叫卖,声音碰撞着飘进来,散在弥漫的哀乐中……


打乱一切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嚣,几对男女涌了进来,看过去,是温奶奶其他的儿女及其爱人,我们不禁都皱了眉,这些家伙们,把父母丢给温老爸一人养着,小温生病住院,他们也没有出一分钱,有些连探望都没有一次,都是生活还算富足的家伙,如果他们肯帮忙,小温的病说不定有转机……


他们进来,站在温奶奶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装模作样地叹息一下。虽然不情愿,顺儿还是给他们倒茶,接过他们送来的两个花圈和三床踏花被,娜娜因为气恼,看他们进来就过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几个一直坐在灵棚口皱着眉看他们表演,阿亮不时暗地里做发呕的动作……


他们坐了不久,其间一直在不停地说,无非是推卸以后老人的抚养责任,打着太极,有一对大概是姐弟,几乎站起来要开始争吵,温奶奶盯着这帮最亲近却又如此疏离的人,满脸的惊恐不安,嘴唇发颤,不发一言……


我们仨再看不下去,虽说是家事,这也太不象话,我们腾地站起来刚要发话,温老爷从外边进来,手里拿着剩下的香蜡给我们送来,看到那帮人,丢开手里的东西提起旁边的板凳嘴里大声地骂着,就要往那帮人中间砸去,我们连忙拦住,那帮人气急败坏地叫着,温老爷气地站立不住,被我们扶着,老泪纵横,颤着手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他们还着口,悻悻地离去,温老爷一摔手中的板凳,被阿亮扶着无声无息地蹒跚着回里屋,娜娜走到温奶奶边蹲下才喊了声奶奶,温奶奶就一把搂住她,号啕大哭,哭得人肝肠寸断……








小池从里屋出来,在我旁边坐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握着,身子前倾,我递给他水,问温老爷怎样。


“还好,情绪已经安定了……尸骨未寒就闹成这样,过了告他们上法庭!”

“再说吧…”我望了望还在微微抽泣的温奶奶,转头问他,“火化的事情解决了?”

“嗯…”他点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说,小林……”他喝了口水,“…工作还习惯?”

“还好…别说,有时还真习惯不过来……”

“不急慢慢来,阿亮出去五年,我也有两年了…刚开始都一样…”

“嗯……”

“其实呐…”他抬起头,“我还是想回学校想读书……”

“……”


“我实在了浪费太多时间……”他转头望着外边的花台,那里面蔓延着绿的发黑的植被,混杂着完整的和破碎的花盆,顺从地由青苔毫无目的地肆意攀爬,“复读了一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以为熬出头了开始放纵自己,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每学期挂科,大二补考还找人代考,结果被发现,被开除……偶然性有必然性啊……”


他埋头“哼”的一声冷笑:“自作自受……”

“已经过了的事,小池,你现在已经有另一条路了是不是,你已经在走而且走的很好了的……”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遗憾,这个可能是一辈子的…复读的时候我就想我已经落后你们一大截……”

“别这么说……”

“除了阿亮……其实我和小温一样,都没能赶上你们的步伐的,而且……”

“好了小池…”我打断他,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看着前方,轻声对他说,“没有人能够胜过已经死了的人…没有人可以……”

“我知道……”他狠狠地点着埋下去的头……


一只叫不出名的虫子从光滑的花台边缘跌在地上,躺在那里,拼命地挣扎,却半天翻不了身……






晚上除了顺儿身体不好去睡觉,我们几个,留一人灵棚守灵,一人在堂屋里,轮换着去休息——坐在椅子上稍稍打盹,娜娜说什么也要加进来,不听劝。


我在椅子上,一直迷糊,说不清做了梦,还是没有,一觉醒来,看看表,凌晨两点,拿起盖在身上的外套起身,揉着久坐发疼的各个关节还有胀的要爆掉的头,到了堂屋,娜娜坐在遗体旁,用手抵着脑门,像是睡了过去,我走近,她却猛得抬起头来。


“去和顺儿挤挤睡下…”我轻声叫她,安静地屋子里我的声音混沌,像是某个暗处还有人低语,毫不真切。


她疲惫地笑着,点点头,脸上有水迹,在烛火的映照下反着亮光……




我把衣服穿好坐下来,搓了搓脸,清醒了些,抬头,看着堂屋中间墙上挂着的小温的遗像,里面的小温咧嘴笑着,干净美好,黑白照片,可是阳光灿烂,五彩斑斓。


青春就那么褪去,一朵花开的时间。


万籁俱寂,有时有什么响动,浑浊的声音,眼前的长明灯依旧燃着,火苗在眼里跳动,橙黄色的朦胧。



小温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家医院,确诊就已经让温老爸借了很多钱,班上学校社会上也捐助,种种地努力,也只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唯有回到家,亲戚没靠得住,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记得知了前所未有的吵,某个男孩子,一同平时的温和,安静地,在我们中间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有醒来……


我记得住户几乎都搬迁了,已经很是空寥的院子里,那墙上,一个夏天,都开着好看的花,整整地,开了一个夏天……


小温妈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嫌家穷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留下温老爸一人,什么都干,供着小温上学,上边还有两位老人要照顾,小温小学的时候温老爸就已经两鬓斑白,苍老得不成样子,让我们最开始认定他是小温的爷爷。


小温的性格很和气,加上最初的内向被我们这些朋友改变了很多,一直担心之前的遭遇会给小温打击的温老爸很高兴,总是乐意我们去他们家玩,四合院,捉迷藏什么的是再好不过的地方,而他每每在家,必定高兴地给我们炸他拿手的土豆片,洒上辣椒面和盐巴味精,就是廉价又美味的零食,街坊邻居看了打趣总说“温师父真好命那么多儿女”,还逗我们让我们吃了温老爸的东西以后就得认他当爸,有的人还在惊慌犹豫,鬼灵精的阿亮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不在乎,然后就喊他“温老爸”,前面还是加了姓,以示区别,我们一看不吃亏就都跟着喊,然后温老爸憨憨地点头,笑得脸上的皱纹越发地深邃……


深邃,就像那些快乐,印记,入木三分。


忘却么?不是。是淡化,拂去上面时间的灰尘,掩盖的东西,依旧清晰可见。


那个记忆里温和善良,总是笑着的男孩子,三下五除二做完数学又条理清晰给我们大家讲解,让人觉得他实在是数学天才的男孩子……


去了哪里?


放学经常和我们比赛谁跑得快的家伙,是在哪里掉了队?


什么时候,他钻进了我们脑里,变得只能在回首记忆里翻着那些陈年的,一张张鲜活却又泛着微黄的画面的时候,才能看到他?


我知道娜娜为什么流泪……


同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流泪一样……




疤是疤痕的疤


后来的两天,一成不变,阿亮请了阴阳帮忙超度,火化的头天我们去看了墓地,那是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方,风水很好,我们特意在小温的墓旁买了地,没有按温老爸以前的意思从简把骨灰扔到河里,而是让他和小温靠着,阴阳算着,最后选定了墓碑方向,和小温的墓碑几乎并排的立着,朝着下面的一条江水。


娜娜给小温献了一束花,站了许久。


刻碑的人来问怎么写孝子和孝女,阿亮把我们的名字全部写了进去,刻碑的师父看着那些既非儿女,又非媳婿,姓氏不同的名字,一个劲的纳闷……


离开的时候我转头望着小温的墓碑,想象以后温老爸的墓碑立上,两块墓碑并排站着的样子,想象此时就已经在那里立着,望着我们,恰似小时候温老爸牵着小温的手,送我们离去时,站在院门口望着我们的样子……


下山的时候阴阳给我们讲火化下葬的有关事宜,有句话我很在意。说的是活人是住在由地基建起的房屋里,而死了的人,虽然是在地下住着,也要住在风水轮转很好,有生气的地方。而我听着的,却总有另外的一层意思,搞不清谁生谁灭,谁受难谁解脱。


“活人住地基,死人住生基”。


我给公司请三天假,看来不够,索性一共请一星期,经理抱怨我怎么要走那么久,听着电话里他阴阳怪气的声音,我笑了笑,没有搭话,关了手机,望着车窗外路堤下奔腾的河水,随思想游走。




九是九九归一的九


最后的一天晚上,阴阳说凌晨五点的时候就要去火葬,小池出去不知从哪儿找来几件军大衣,准备送葬的时候在车上穿,入了冬,清晨寒意很重,招架不住。


娜娜跑了几次,好歹让温老爸所在的原单位派了辆货车和几辆轿车,凑了送葬的车队,我们搬了花圈到货车上,没请送葬的乐手,小池给录音机安了电池,足够路上用,接下来收拾火化要用的东西,又是一宿没合眼。


凌晨四点的时候阴阳开始开路,转角处插上蜡,树干缠上红布,火葬场的车子也等在外面,我们把温老爸的遗体抬出去,后面温老爷和温奶奶被娜娜顺儿搀扶着,我们提心吊胆,生怕两位老人有什么闪失。


殡葬车先开走,小池坐了一辆轿车在前面开路洒钱纸,其余几人穿上大衣,抱着温老爸的遗像,拿着其他的东西,到货车上站着,放着哀乐,开始出发。


车缓缓地开,风还是吹得人睁不开眼,穿着大衣还是往脖子里灌,天没亮,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蓝墨,墨得发黑……


车队上了乡村小路,这条路我们来过一次,我还记得当初回来时候,温老爸褪去神色的样子,而今这条路,他再次地走着,却是以和当初送小温走时不同的方式……


到了火葬场,殡仪馆的人竟然安排了送别仪式,我们一时迷惑,后来才知道是管温老爸扫大街工作的安排的,有领导来了,听说是对于此次事故和表示对困难户的关怀,来了采访的,还要见报上电视,可最后还是取消了,本来打算宣读悼词上电视的衬衣西裤、夹着公文包的几个人听说电视台的人不来了,交头接耳两句,过来和一字排开的我们握握手,寒暄两句,径直走了。



火化的时候我们前面还排了人,刚到火化室看着那一帮人相互搀扶出来,哭的呼天抢地,我们在外面候着,阿亮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最后他一丢烟头,叫我和他去买骨灰盒子。



“你是不是又开始想得太多…”路上他问我,依旧低头走路。


我没回答,算是默认,他知道我没有睡好和过度紧张焦虑头就会痛,神经性的痛,他叫我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你的性格,这些事情,难免你要一直想……还是不要太在意……”他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然后又拿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意味深长地说,“活得人……终归要活下去……”


我点头,说我知道。




买了黑色的雕花骨灰盒,回去,碰到上个火化的骨灰送出来,家里人一看又是哭着接过来……


轮到我们,走进去看最后一眼,温老爸被修了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和上一批不同,我们没一个流泪,之前还担心的两位老人,泪或许早已流干,此刻出奇的安静,默默地看儿子最后一面。


我们出来,站在外面隔了窗子看工作人员按了按钮,温老爸的遗体缓缓地被送进火化炉,等了一会儿,骨灰盒就缠着红布,送了出来。


我听说火化的时候人是烧不完全的,还有些什么始终留着,像某种依恋,骨灰也不是全部送出来,而是只取一部分。


不管贫富不管善恶,死了,就一盒子相似的灰,其余地都倒掉,化了烟尘,没什么两样。



不远处开始放鞭炮,殡仪馆的乐手开始吹起哀乐,阿亮抱着盒子走在前面,我们跟着,墓还没建好,要把盒子送到殡仪馆暂时停骨灰的地方。


乐手们一遍哀乐完毕,没有重复,号声一转,我听着耳熟,仔细辨认,却是《血染的风采》。前面的阿亮没好发作,皱了皱眉头,低头愤愤骂了声“我操”。


进了停骨灰的房间,四周的窗子都拉上了帘子,整个屋子透着微弱的亮光,定睛一看,四周的架子上都停着盒子。


那些盒子,停着听着,世间最后的喧嚣。




拾是拾遗的拾,时是时时的时,实是真实的实


回到家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拆灵棚,给堂屋中间挂上温老爸的遗照,倒来客茶水的时候小池说人走茶凉没科学性,凉的是心,字面上应该是人走茶倒。


我苦涩地笑。



接下来我和阿亮清理温老爸的遗物,根本没多少东西,桌上放着一只电子表,上面有干掉的血迹,龟裂的荧幕上数字停在5点16分……


那只表,我认得,是小学毕业后,小温生日那天温老爸在地摊上买了送给小温的,当时小温高兴地不得了,而温老爸从来没有过手表,他不知道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变成小温一年一年看长的个头,变成他自己的皱纹和那些把头发染了的白。


当有两个表的时候,你就再不能确定时间。


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


就像那个奔跑着却突然不见的男孩子。


他的表,在五年前,停了,他的父亲接了过来,一直走到五年后。这五年的时间,属于了两个人。或者,属于了几个人……


也或许,会是一辈子……



阿亮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书,《红楼梦》,小温生前最喜欢的一本书,温老爸留着,很旧,古老的版本,翻开来是特有的霉味,纸张已经发黄,装订的线有些已经断开,穿线的孔,周围已经有像是被烧焦似的颜色……


阿亮翻了一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摇了摇头,轻笑着道。接着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处。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来,手横放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深深地,


埋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