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第一章）
2006-04-01 21:54 | 一根香烟陪我寂寞
第一章 “洋人阁下”
一九三二年的青岛已经逐渐脱离了农村的习气，有了城市的洋味。
除了被租界划分开来的上海，满中国放眼看去，也就青岛还算是有点格局的。八大关成为了洋人的居住群，顺路西走，沿海阔步，一片绿意昂然的模样，让人呼吸起来都觉的占了洋味。那海风把栈桥的喧嚣稍微朝内陆送上几里，就可以和天主教堂的钟声应和，回荡在中山路前身的苦力街上，配合着下工的男人们的胃口，一吞一吐。
黄昏过后，微秋的寒意虽然还未显露出来，但却已经见不到几个行人。一切都在大清灭亡后，洋大人们的“戒严律”面前变的谨慎了起来。街道两旁贯穿着海路，一面是卸货下客的栈桥，一面是拉着灭国货却通行无阻的火车道。街旁店铺林立，除却几家闪烁星火的客栈，都上好了门板。青岛山路奇多，丘陵的地势给予这里不适合四合院存在的概念，所以大多是以小楼的形式出现。当然，这也属于有几个大洋在兜里的爷们的居处。苦力们通常窝在一起，在充满浑浊的空气的前马厩里过夜，倒也占了“戒严律”的光，按洋表上下班。
德国人不比日本人，纳粹同样是纳粹，但在风格上却完全是两码事。东欧战场上屠杀犹太人的风俗并没有在远隔重洋的神秘东方出现，特别是青岛，更是德国知名人士的度假乐土，这里讲究的绅士风度远远不是其他地方能比拟的，即使是当时的上海，也因为国别太多，加之牵涉到的人物太广，而没有这样的淳朴。所以工人们的生活习惯，也依足了德国老爷们的日常所见，虽然不比现在的朝九晚五，但却也大差不差。
落日从东华街的尾端缓缓沉没，满脸落腮的流浪汉也就是从那里走来的。假使你可以站在东华街的街首，你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幅画卷：猩红的太阳慢慢开始消沉，从太阳里一个黑色人影逐渐的放大，慢慢接近，直到你看清楚一个布衣褴褛，胡须满面，手里拿着一根挑着简单包袱的棍子的男人从你身边走过。从他的眼睛里你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希望，只有疲惫、困倦与绝望。这一切都仿佛是他与生具来的，不带丝毫的牵强，也不带丝毫的容忍。甚至你连可怜他的心都提不起来，因为他那满脸的暴戾。
辗转三家旅馆之后，夜已经开始明朗了起来。推搡他出们的伙计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替他送行，他隐约听到了“穷鬼”“煤子”和“洋人”几个字，却也懒的理会。这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如果你身上背着一张南京监狱释放的签，又不得不在住店之前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话，你也会有如此的经历。
“呸”，他冲着地上吐了口口水，却并没有痰。几个月没见荤腥了，能吐出口水还仰仗着青岛临海的缘故。随便拣了颗槐树下的石凳躺了下来，看着天上半明半暗的月亮，就又歪过头去，“呸”了一声。
虽然不很冷，但他却感到浑身哆嗦着。一天没进食的肚子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却又忍不住头一阵阵晕旋。他在号子里蹲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不是一个老实的人，进号子前，他知道自己只蹲三个星期，却愣是因为一次次的打架蹲满了六年。开始的两周妹妹还扶着颤巍巍的娘来看了自己，再就没有来过，这让他的心情越发的不好，就越发的受不了挑衅。号里的掌子叫铁牛，本来就是蹲一辈子的罪，横的要命，自己要忍了下来，也就没后面那么多难熬的日子。想着这些，又不觉的饿了，倒觉的对不起娘。
“你没地方住？”
他愣了愣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没地方住？”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勉强睁了睁眼，一个衣服和自己差不多破烂的老头站在自己旁边，脸上挂着似乎是笑的表情，叫他见了就火大。这样的表情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有几次牢里来了几个头头脑脑的检查，他就见过这样的表情，说笑不笑，说哭不哭的。
“你管老子的！”他回过头去，想这可能是人家晚上睡觉的地儿，今天自己来占了，又见自己人高马大的，所以才客气几句，没话找话，然后借机撵走自己。
“我那里刚好还空着一张床，如果你愿意的话，年轻人，去我那里睡一晚上，喝口热汤。”老头又絮叨的开始说话。
“去你娘的，喝你妈。”那年轻人懒的说话，又转过身去。他知道这老家伙是想把自己骗开这里，自己口音是外地的，领自己兜两圈趁机甩了自己，估计也找不回来这地方。
“我家就在那里。”老头向前指了指一所尚未熄灭灯火的屋子，“跟我去喝口水吧。”
他下意识的顺着老头的手看了一眼，的确有所房子，不甚起眼，但也说不上小了。肯定不是这种衣服还没自己好的人住的起的地方，蒙谁呢，老家伙？
“来吧，让我妹妹帮你煮碗水，你暖暖的喝了，再想回来，我也不会拦你。”老人笑了笑，这次居然把手伸到年轻人的面前。那年轻人一激灵爬起身来，打惯了架的人，知道被人拉住领子就不好翻身了。但站下椅子了却又觉后悔，这巴掌都不一定打的死蚊子的老头，抓住自己领子又能如何。这下倒好，把椅子给人让出来了，他要躺下来，自己还真能打他滚开怎么的？虽然蹲过号子，可这手自己却也下不了。
那老头却没去抢那凳子，似乎以为年轻人不习惯握手，又笑了一笑，带头向那房子走去。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心道，如果你想叫我先进去，我就把你推进门去。看到时候你着贼喊捉贼的功夫用不用的上。
老头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见那年轻人跟了上来，就又转过身去，敲了敲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这年轻人虽然见过洋人，但却从来没这么近的见过，暗自怯了，退了一步。
那老头却说话了：“兰丝，我说他会跟我回来的，汤烧好了么？款待我们的客人。”
那叫兰丝的点了点头，却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呆了呆，才回过神来，一把把老头从房间拉到了外边：“她，真的是洋人？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妹妹呢？”
“她就是我的妹妹，对了，年轻人，你叫什么？”老头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走进屋去。
屋子里居然还烧着壁炉，在牢里的时候，听几个偷了洋人东西被抓起来的号友说，壁炉这东西只有洋大人才有，中国都把炉子拿外边烧，洋人是在墙里面烧。有点像中国的火炕，却又不一样。
“你叫什么啊？年轻人？”老头笑着走到一张藤椅前，坐了下来，指着另外一张藤椅，示意让他也坐下。
“张三儿。”年轻人说。
“噢？还有这种名字？”老头蛮有兴致的问道，“是你妈给你取的吧？”
“嗯，我妈说我爸姓张，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打仗打死了。她一个乡下人，也不识字，听人说过张三儿这个名字，就叫我叫这个名字了。”张三有点惭愧，不知道怎么的，这个老人就像自己长辈一样，让自己有些话说来都实在起来。以前别人问自己怎么叫这个名儿的时候，自己都蛮不在乎的一拜手，“不就个名嘛，好记就成！”
汤端了上来，是兰丝端的，老头就一直坐在那个摇椅上。
三儿长大了嘴，到不是因为谗，而是惊讶。只听说过中国人伺候洋人的，这个洋人却来伺候中国人。那个中国人却也像个老爷似的动也不动一下，特别是衣服比自己的还寒碜。
饿大了的人，吃什么都是香的。这汤究竟有些什么料，喝下了肚子也品不出个味来，只觉的暖暖的有了着落。那老头就又叫那兰丝拿了些肉食出来，张三也不客气，吃了一半去。教堂悠扬的钟声连响十下之后，老头和兰丝就站起身来，把他领到一个空闲的房间里，但却也蛮干净。
三儿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觉的不配睡在这里，还没等吭声，那老头也走了进来。
“睡吧，我也睡这儿。倒不是怕你偷东西，而是房子小，就两个房间。兰丝睡那边，平常我睡这里的。现在你来了，床就让给你睡，我睡地板上就可以了。”
三儿当然不让，两人争了一翻，最后三儿要坚持去睡马路，老头才肯去床上睡。
三儿铺好了被卧，躺下身来，只觉的这洋人的地板都比那硬炕舒服多了，就这样暖暖的睡了过去。
也许是好日子过不习惯，也许是洋人的地板太软，三儿朦胧中被三声钟响惊了起来，耳边传来那老头均匀的呼吸声。三儿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人说温饱思淫欲。吃饱了饭就想坏心肠子，一点也不错。这老头装穷卖傻的可怜自己，不就是图个显摆？自己和他一样是中国人，自己连给洋人提鞋的份儿都没有，这老头却指使的动洋人给他端茶倒水的。他这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个罪犯，还不是和那些个小二一样把自己撵出去？那些个小二倒还可爱些，有什么说什么，好歹也算是个中国人，这老头呢？竟玩阴的，还说不好是不是个二洋鬼子，手里掐了多少中国人的命？
这样想着，眼睛就又红了起来。
出号子那天，典狱的跟自己说，自己妹妹叫洋人给强奸了，再没下文。娘听说回青岛老家去了，也不知道奔的哪门亲戚。他去告状，受案的听了是强奸罪，大发雷霆，声言要为这些个穷人做主。又听清楚是洋人干的，又大发雷霆，声言要鞭笞这些个目无法纪的东西。
最后自己挨了三十皮鞭，赶了出来。
中国啊，这他妈叫什么东西！
轻轻站起来，挂行李的包袱还栓在棍子上。棍子就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捞起棍子，张三儿慢慢走到老头枕头边上。
这短命的！三儿暗暗骂了一句。听着老头依旧均匀的呼吸，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于这一棍之下。
老头的睡姿很标准，像一个床板一样挺的四直。三儿在监狱的时候，睡过这样的姿势，开始虽然很难受，但睡习惯了倒也对身体很有帮助。看来这老头也蹲过。三儿想着，棍子又更近了几尺。
“铛！”四声钟响了起来，吓了三儿一身汗。三儿退了几步，坐在老头晚上搬进来的藤椅上，看着老头。远方早起的鸡开始了啼叫。三儿叹了口气，轻轻打开桌子的抽屉，却见三个大洋摆在抽屉里，其他再没有任何东西。他拿起，揣在怀里，推开窗户，跳了出去，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带上了窗户，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头被兰丝叫醒的时候，窗外刚好射入第一屡的阳光。
兰丝就开始像中国的女人一样抱怨那个不速之客，走就走吧，却不打声招呼。
老头就像一切的中国男人一样，一声不吭的写他的书法，一直到敲门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雅兴，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洋钟表，才知道已经快到八点了。
“有人看见这个人偷偷顺窗户爬出了您家，德兰侬子爵。”穿着德国制服的中国士兵，操着一口中国式的德国问候语，说给老头听着，“我们还在他的身上搜到了这个。”
摊开肥厚的手掌，却是三枚大洋。
“噢，感谢上帝。”兰丝从警长的手里接过了那三枚大洋，“这是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不，兰丝。”老头终于说出从早上以来的第一句话，“这三枚硬币，我想是属于张先生的。”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下来，包括垂头丧气的张三儿。
他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似乎有点愚笨的老头。
“可是，杨。”兰丝委屈的说道，“我们下半个月只有这三枚硬币的。”
“我想，他比我们更需要它的归属权，上帝也会这样做的，不是么？”老头走到警长的面前，“您是位好警察，虽然这次您错手抓了一个无辜的人，但也证明了您的尽责。相信这段佳话一定会很快在您的上司那里流传开来的。但请您暂时放了这名无辜的人，并把他和这三枚属于他的硬币一起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好么？”
“是！德兰侬子爵！”警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但他的确有前科的。”
“每一个人都会做错事的，不是么？我的孩子？”老头的话似乎充满了暖洋洋的魅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气息。
“是的，正如您所说。我们这次也错了，还请您原谅。”后一句却是向三儿说的。
三儿就看着这一切像梦一样的发生，自己被人抓了回来，压到老头的面前，然后又被人搀扶了回去，一直送上回老家的火车，这一切都好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梦一样，然而却又那么的清晰。一直到下了火车，看到那轮柔和的夕阳从天边浮现而去，才清醒了过来。身上那三枚大洋却依旧在口袋里，是那么的现实。
“那个老头叫什么名字？”三儿记的自己问起过这句话来。
“那可不是什么老头，是全青岛城都知道的德兰侬子爵，杨仁阁下！”那军官当时似乎是这样说的，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成了洋人阁下呢？
-
一生无事最洒脱，陪朋宴友换酒喝；
根根须鬓冉白发，我自飘零我自乐；
香吻儿时衣锦华，寂静此世佳人饿；
烟炊不晚三更后，默默窗边泪独落。
一九三二年的青岛已经逐渐脱离了农村的习气，有了城市的洋味。
除了被租界划分开来的上海，满中国放眼看去，也就青岛还算是有点格局的。八大关成为了洋人的居住群，顺路西走，沿海阔步，一片绿意昂然的模样，让人呼吸起来都觉的占了洋味。那海风把栈桥的喧嚣稍微朝内陆送上几里，就可以和天主教堂的钟声应和，回荡在中山路前身的苦力街上，配合着下工的男人们的胃口，一吞一吐。
黄昏过后，微秋的寒意虽然还未显露出来，但却已经见不到几个行人。一切都在大清灭亡后，洋大人们的“戒严律”面前变的谨慎了起来。街道两旁贯穿着海路，一面是卸货下客的栈桥，一面是拉着灭国货却通行无阻的火车道。街旁店铺林立，除却几家闪烁星火的客栈，都上好了门板。青岛山路奇多，丘陵的地势给予这里不适合四合院存在的概念，所以大多是以小楼的形式出现。当然，这也属于有几个大洋在兜里的爷们的居处。苦力们通常窝在一起，在充满浑浊的空气的前马厩里过夜，倒也占了“戒严律”的光，按洋表上下班。
德国人不比日本人，纳粹同样是纳粹，但在风格上却完全是两码事。东欧战场上屠杀犹太人的风俗并没有在远隔重洋的神秘东方出现，特别是青岛，更是德国知名人士的度假乐土，这里讲究的绅士风度远远不是其他地方能比拟的，即使是当时的上海，也因为国别太多，加之牵涉到的人物太广，而没有这样的淳朴。所以工人们的生活习惯，也依足了德国老爷们的日常所见，虽然不比现在的朝九晚五，但却也大差不差。
落日从东华街的尾端缓缓沉没，满脸落腮的流浪汉也就是从那里走来的。假使你可以站在东华街的街首，你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幅画卷：猩红的太阳慢慢开始消沉，从太阳里一个黑色人影逐渐的放大，慢慢接近，直到你看清楚一个布衣褴褛，胡须满面，手里拿着一根挑着简单包袱的棍子的男人从你身边走过。从他的眼睛里你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希望，只有疲惫、困倦与绝望。这一切都仿佛是他与生具来的，不带丝毫的牵强，也不带丝毫的容忍。甚至你连可怜他的心都提不起来，因为他那满脸的暴戾。
辗转三家旅馆之后，夜已经开始明朗了起来。推搡他出们的伙计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替他送行，他隐约听到了“穷鬼”“煤子”和“洋人”几个字，却也懒的理会。这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如果你身上背着一张南京监狱释放的签，又不得不在住店之前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话，你也会有如此的经历。
“呸”，他冲着地上吐了口口水，却并没有痰。几个月没见荤腥了，能吐出口水还仰仗着青岛临海的缘故。随便拣了颗槐树下的石凳躺了下来，看着天上半明半暗的月亮，就又歪过头去，“呸”了一声。
虽然不很冷，但他却感到浑身哆嗦着。一天没进食的肚子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却又忍不住头一阵阵晕旋。他在号子里蹲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不是一个老实的人，进号子前，他知道自己只蹲三个星期，却愣是因为一次次的打架蹲满了六年。开始的两周妹妹还扶着颤巍巍的娘来看了自己，再就没有来过，这让他的心情越发的不好，就越发的受不了挑衅。号里的掌子叫铁牛，本来就是蹲一辈子的罪，横的要命，自己要忍了下来，也就没后面那么多难熬的日子。想着这些，又不觉的饿了，倒觉的对不起娘。
“你没地方住？”
他愣了愣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没地方住？”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勉强睁了睁眼，一个衣服和自己差不多破烂的老头站在自己旁边，脸上挂着似乎是笑的表情，叫他见了就火大。这样的表情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有几次牢里来了几个头头脑脑的检查，他就见过这样的表情，说笑不笑，说哭不哭的。
“你管老子的！”他回过头去，想这可能是人家晚上睡觉的地儿，今天自己来占了，又见自己人高马大的，所以才客气几句，没话找话，然后借机撵走自己。
“我那里刚好还空着一张床，如果你愿意的话，年轻人，去我那里睡一晚上，喝口热汤。”老头又絮叨的开始说话。
“去你娘的，喝你妈。”那年轻人懒的说话，又转过身去。他知道这老家伙是想把自己骗开这里，自己口音是外地的，领自己兜两圈趁机甩了自己，估计也找不回来这地方。
“我家就在那里。”老头向前指了指一所尚未熄灭灯火的屋子，“跟我去喝口水吧。”
他下意识的顺着老头的手看了一眼，的确有所房子，不甚起眼，但也说不上小了。肯定不是这种衣服还没自己好的人住的起的地方，蒙谁呢，老家伙？
“来吧，让我妹妹帮你煮碗水，你暖暖的喝了，再想回来，我也不会拦你。”老人笑了笑，这次居然把手伸到年轻人的面前。那年轻人一激灵爬起身来，打惯了架的人，知道被人拉住领子就不好翻身了。但站下椅子了却又觉后悔，这巴掌都不一定打的死蚊子的老头，抓住自己领子又能如何。这下倒好，把椅子给人让出来了，他要躺下来，自己还真能打他滚开怎么的？虽然蹲过号子，可这手自己却也下不了。
那老头却没去抢那凳子，似乎以为年轻人不习惯握手，又笑了一笑，带头向那房子走去。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心道，如果你想叫我先进去，我就把你推进门去。看到时候你着贼喊捉贼的功夫用不用的上。
老头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见那年轻人跟了上来，就又转过身去，敲了敲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这年轻人虽然见过洋人，但却从来没这么近的见过，暗自怯了，退了一步。
那老头却说话了：“兰丝，我说他会跟我回来的，汤烧好了么？款待我们的客人。”
那叫兰丝的点了点头，却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呆了呆，才回过神来，一把把老头从房间拉到了外边：“她，真的是洋人？怎么会说我们的话？你妹妹呢？”
“她就是我的妹妹，对了，年轻人，你叫什么？”老头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走进屋去。
屋子里居然还烧着壁炉，在牢里的时候，听几个偷了洋人东西被抓起来的号友说，壁炉这东西只有洋大人才有，中国都把炉子拿外边烧，洋人是在墙里面烧。有点像中国的火炕，却又不一样。
“你叫什么啊？年轻人？”老头笑着走到一张藤椅前，坐了下来，指着另外一张藤椅，示意让他也坐下。
“张三儿。”年轻人说。
“噢？还有这种名字？”老头蛮有兴致的问道，“是你妈给你取的吧？”
“嗯，我妈说我爸姓张，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打仗打死了。她一个乡下人，也不识字，听人说过张三儿这个名字，就叫我叫这个名字了。”张三有点惭愧，不知道怎么的，这个老人就像自己长辈一样，让自己有些话说来都实在起来。以前别人问自己怎么叫这个名儿的时候，自己都蛮不在乎的一拜手，“不就个名嘛，好记就成！”
汤端了上来，是兰丝端的，老头就一直坐在那个摇椅上。
三儿长大了嘴，到不是因为谗，而是惊讶。只听说过中国人伺候洋人的，这个洋人却来伺候中国人。那个中国人却也像个老爷似的动也不动一下，特别是衣服比自己的还寒碜。
饿大了的人，吃什么都是香的。这汤究竟有些什么料，喝下了肚子也品不出个味来，只觉的暖暖的有了着落。那老头就又叫那兰丝拿了些肉食出来，张三也不客气，吃了一半去。教堂悠扬的钟声连响十下之后，老头和兰丝就站起身来，把他领到一个空闲的房间里，但却也蛮干净。
三儿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觉的不配睡在这里，还没等吭声，那老头也走了进来。
“睡吧，我也睡这儿。倒不是怕你偷东西，而是房子小，就两个房间。兰丝睡那边，平常我睡这里的。现在你来了，床就让给你睡，我睡地板上就可以了。”
三儿当然不让，两人争了一翻，最后三儿要坚持去睡马路，老头才肯去床上睡。
三儿铺好了被卧，躺下身来，只觉的这洋人的地板都比那硬炕舒服多了，就这样暖暖的睡了过去。
也许是好日子过不习惯，也许是洋人的地板太软，三儿朦胧中被三声钟响惊了起来，耳边传来那老头均匀的呼吸声。三儿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人说温饱思淫欲。吃饱了饭就想坏心肠子，一点也不错。这老头装穷卖傻的可怜自己，不就是图个显摆？自己和他一样是中国人，自己连给洋人提鞋的份儿都没有，这老头却指使的动洋人给他端茶倒水的。他这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个罪犯，还不是和那些个小二一样把自己撵出去？那些个小二倒还可爱些，有什么说什么，好歹也算是个中国人，这老头呢？竟玩阴的，还说不好是不是个二洋鬼子，手里掐了多少中国人的命？
这样想着，眼睛就又红了起来。
出号子那天，典狱的跟自己说，自己妹妹叫洋人给强奸了，再没下文。娘听说回青岛老家去了，也不知道奔的哪门亲戚。他去告状，受案的听了是强奸罪，大发雷霆，声言要为这些个穷人做主。又听清楚是洋人干的，又大发雷霆，声言要鞭笞这些个目无法纪的东西。
最后自己挨了三十皮鞭，赶了出来。
中国啊，这他妈叫什么东西！
轻轻站起来，挂行李的包袱还栓在棍子上。棍子就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捞起棍子，张三儿慢慢走到老头枕头边上。
这短命的！三儿暗暗骂了一句。听着老头依旧均匀的呼吸，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于这一棍之下。
老头的睡姿很标准，像一个床板一样挺的四直。三儿在监狱的时候，睡过这样的姿势，开始虽然很难受，但睡习惯了倒也对身体很有帮助。看来这老头也蹲过。三儿想着，棍子又更近了几尺。
“铛！”四声钟响了起来，吓了三儿一身汗。三儿退了几步，坐在老头晚上搬进来的藤椅上，看着老头。远方早起的鸡开始了啼叫。三儿叹了口气，轻轻打开桌子的抽屉，却见三个大洋摆在抽屉里，其他再没有任何东西。他拿起，揣在怀里，推开窗户，跳了出去，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带上了窗户，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头被兰丝叫醒的时候，窗外刚好射入第一屡的阳光。
兰丝就开始像中国的女人一样抱怨那个不速之客，走就走吧，却不打声招呼。
老头就像一切的中国男人一样，一声不吭的写他的书法，一直到敲门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雅兴，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洋钟表，才知道已经快到八点了。
“有人看见这个人偷偷顺窗户爬出了您家，德兰侬子爵。”穿着德国制服的中国士兵，操着一口中国式的德国问候语，说给老头听着，“我们还在他的身上搜到了这个。”
摊开肥厚的手掌，却是三枚大洋。
“噢，感谢上帝。”兰丝从警长的手里接过了那三枚大洋，“这是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不，兰丝。”老头终于说出从早上以来的第一句话，“这三枚硬币，我想是属于张先生的。”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下来，包括垂头丧气的张三儿。
他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似乎有点愚笨的老头。
“可是，杨。”兰丝委屈的说道，“我们下半个月只有这三枚硬币的。”
“我想，他比我们更需要它的归属权，上帝也会这样做的，不是么？”老头走到警长的面前，“您是位好警察，虽然这次您错手抓了一个无辜的人，但也证明了您的尽责。相信这段佳话一定会很快在您的上司那里流传开来的。但请您暂时放了这名无辜的人，并把他和这三枚属于他的硬币一起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好么？”
“是！德兰侬子爵！”警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但他的确有前科的。”
“每一个人都会做错事的，不是么？我的孩子？”老头的话似乎充满了暖洋洋的魅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气息。
“是的，正如您所说。我们这次也错了，还请您原谅。”后一句却是向三儿说的。
三儿就看着这一切像梦一样的发生，自己被人抓了回来，压到老头的面前，然后又被人搀扶了回去，一直送上回老家的火车，这一切都好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梦一样，然而却又那么的清晰。一直到下了火车，看到那轮柔和的夕阳从天边浮现而去，才清醒了过来。身上那三枚大洋却依旧在口袋里，是那么的现实。
“那个老头叫什么名字？”三儿记的自己问起过这句话来。
“那可不是什么老头，是全青岛城都知道的德兰侬子爵，杨仁阁下！”那军官当时似乎是这样说的，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成了洋人阁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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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事最洒脱，陪朋宴友换酒喝；
根根须鬓冉白发，我自飘零我自乐；
香吻儿时衣锦华，寂静此世佳人饿；
烟炊不晚三更后，默默窗边泪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