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国魂】

2006-04-27 13:57 | 林柯




| 七郎…【国魂】



“停!停!不行不行!”老杨腾一下站起来喝住,三两步跨过去,照着小林子脑袋上就要一弓,不知是爱惜儿子,还是怕折了琴弓,抬头看看手里的京胡弓弦,这一下到底没落,眉头还是紧皱,亮开嗓子叫道:“这七郎是血气方刚,少年有为啊,跟着杨老令公南征北战,沙场上奔走,就算被潘仁美射死,也是豪气一身,鬼雄一位。不过前面也是爱惜父亲,不忍独自离去,你把这感觉找准了……”

小林子低头认错说知道了,声音轻的不行,老杨又爱惜孩子起来,身板太弱,没那股霸气也怨不得他,老杨收住脾气,缓和声音好好的调教了一番,这才回了位子,掌好京胡说再来。

老杨唱京戏几十余年,从解放前唱到解放后,文革前唱,文革后唱,唯独文革时候不唱,唱不了,那时候伤心透顶,烧了全部家当行头,发誓不再碰这劳什子,怎奈今生与戏结缘,不唱不痛快。

孩子生四个夭折三个,现在这孩子是老幺,独子,幼年病痛不断,费了好大工夫,好歹是保住了。老来得子,不容易,当初不打算让孩子学戏,苦,现在的孩子,哪经得起夏练三伏冬练九的,不练,不练能出角儿么,想当年自己哪天不是鸡不叫就起来站把势吊嗓子的?时代变了,这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事倒是变不得的。

儿子倒也听话,就是这入戏入不了,虽不谈不疯魔不成活,但始终性格温和,连七郎这净行都快被他带成小生了,怎么行?老杨歇下来常常在想,自己当初同意孩子学这门,是不是走对了。


有人劝说现在京戏不成气了,衰了,老杨听着就火,呸地骂道放你的狗屁,这么大岁数,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就两样没变,一个是对京戏的热忱,再一个就是这烈火般的脾气。熟识的人都清楚,当头挨了骂过后也不得不服他那股子劲。老杨说电视里的京戏大赛还有不到四岁的娃娃呢,这些个便是往后挑大梁的。还笑说自己和杨家将沾亲带故,不是后人也是本家,有人就又说杨家将最后不就剩群寡妇了么,老杨这就又叫,不是还有个杨文广么!?

老杨唱老令公杨继业是出了名的,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李陵碑一段,老令公爱儿之深,报国之切,被困两狼,进退为难,把迟暮英雄的苍凉悲壮,刻画得入木三分,票友同行看了都竖大拇指。每每下台来,老杨是满脸泪水,在苏武点化老令公一节,那几句“生下几个羊羔子,烈烈轰轰在世上。前者几个死,今日一个亡。逃生是妄想,今日死老羊”念白,总让老杨情不自禁地浑身发颤,想起之前没养活的几个孩子,悲从中来…都说是投入,却不知这份情感,没有什么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爱之深沉,不是真心为了什么付出过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交付的是全部的热忱和情感,燃烧的是青春和岁月,剩下的都是些沧桑和酸楚,但人活一世,有得如此,虽算不得功成名就,也能无愧于天地良心。


“宋辽失和,杨继业出征。兵困两狼山,派七郎求救于元帅潘洪,就是那潘仁美。潘洪不发一兵,杀七郎以报私仇,七郎之前失手打死了他儿子潘豹嘛……杨继业久困无援,夜梦七郎冤魂,醒后疑惑。让六郎突围搬兵,自己单身杀至苏武庙,气力不加,见李陵碑,大骂一场,碰碑而死……你这七郎的行头…青白花开氅,内衬红褶子,青彩裤,厚底靴,到冤魂上场时也许有换……”

讲到此处老杨又愣住,前两天有人来说七郎魂魄托梦的段子有迷信之嫌,怕要截去,老杨一听不依,说是表现形式,只是艺术表现形式而已。其实老杨心头清楚,这段早说要扔,只是自己想着再没两天能和儿子同台,这把身子骨说不得哪日哪时就再唱不了,能多和儿子同台那么一阵,该多好……

“……七郎的兄弟,老令公前面有唱词…”老杨清清嗓子,开始清唱:

“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
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
我的大郎儿替宋王把忠尽了,
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
杨三郎被马踏尸首不晓,
四八郎失番邦无有下梢;
杨五郎在五台学禅修道……”

杨林看着父亲如痴如醉地唱,自己也听得如痴如醉,当初要求父亲让他学戏,并非一时冲动,年幼时候看到父亲在台上的飒爽英姿,早给小林子心头埋下了立志学戏的种子。

其实小林子不知道,这样深受长辈熏陶,小小年纪就体味到京戏独有的魅力,从而走上这一艺术道路的,又何止他一人呢……


正唱之间,有人站门口敲了敲门,等老杨停了唱,叫他说老杨那段七郎托梦不让唱了,截了,安心把前面几节弄稳妥吧。

老杨怔怔地立着,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半晌之后才含糊地“哦哦”作答,末了垂头轻声说知道了。

那人点头道就这么着,转身走了,小林子看父亲突然间没了神气,好言劝到:“爸爸,不唱那段就不唱吧,不是还有前面几段么……”看着不应,赶紧又笑着退了几步,“来,爸爸,我在这儿再把托梦的唱给你听好不好…”

老杨这才回过神,直愣愣连声道好,回身坐定,小林子一叫板,京胡那么一响……

儿子这回不知为何唱得句句入耳,演的丝丝入扣,不禁看得老杨恍惚起来,那京胡咿咿呀呀拉着,也听不真切,似乎多少年来,就那么咿咿呀呀地拉着过来了,那么些个声响,鼓板、小锣、三弦,台上亮相过场,台下人声鼎沸,掌声雷动,叫好不断,和着京字京韵,这些那些,都早已一并刻到了梦里。朦胧之间,儿子站在台中,全身上下都是光彩,周围一群,全是少年,亮相定身叫板开唱,俨然名角儿把势,老杨直看得老泪纵横,咧着嘴笑个不停……

突然锣鼓声那么一断,声音生脆地那么一住,身形那么一定,老杨撒开京胡惊喜地跳将起来,振臂高叫一声:“好!!!!”

上来痰卡在嗓子眼,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那么倒头栽了过去。

……

“爸爸我要学戏……”
“……你小子别以为那架势看着漂亮,没几年功夫可下不来…”
“我要学,我不怕…”
“当真不怕?”
“当真不怕。”
“果然不怕?”
“果然不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待为父的授与我儿……”

……


“…爸爸……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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