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着,到未来日子…【萤火虫Ⅱ】

2006-05-26 16:24 | 林柯



阳光抚过叶尖,故事在风中郁郁葱葱。来听安静的人,讲安静的故事…



| 守望着,到未来日子…【萤火虫Ⅱ】


• 墙、花儿,还有歌唱的时节 •


和魏来的认识,是顺利成章的事情,即使多年以后,我依旧找不出是何种契机使得我和小雨认识了他。真的像是“明天”一样的,悄然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步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初识魏来的时候,我10岁,小雨10岁,魏来,11岁。

那时候,小巷就我们仨是最年幼的孩子,在那个时期。是的,那个时期,仅仅是那个时期,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总有长大的一天,我们一直成长,直至不再被称作孩子,然后还有另一些比我们年幼的人,会开始承载着小巷、关于小巷的故事,以及其上方永不坠落的天空开始他们新一轮的成长。

并将永不停息。

在时间流转的某个时刻,我们在此停留,在往复轮回的某个时候,我们站在巷口。

小巷的街道,土砖,小巷的墙壁,土砖,一并斑驳的裂,昭示它的苍老,混着一带又一带人的印记,变得似乎难堪重负,只是在这样的担心和不担心中,它依旧默然的存在着,作为记忆的某种载体,或者本身作为记忆,从时间的过往中走来,去向未来日子。

小巷的墙很高,高到我们总要仰着脖子才能望到灰色弥漫的出口,在上方安静注视着我们的天空。我们总爱仰着头,嘻嘻哈哈地笑着,从巷子的一头,奔向另外一头,看着云彩从上面晃动着掠过。眩晕,但是快乐。

墙是大块大块的土砖砌成,像得了某种疾病,上面一片一片的石灰脱落,露出一块一块的砖体。墙根下满落灰土,粘在肆意攀爬在墙根的青苔上,如同蓬头污面的什么人,尴尬地抖落着一地的无奈和自我解嘲。上面窄窄的檐,并没能阻止雨水对墙面的冲刷。那些长在顶部的花儿——金银花、、蒲公英、蔷薇,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花儿,把根牢牢地扎在石头里,全心全意地尽情生长。

在那样的时节,我们爱着、痛着,哭着以及笑着,连同墙上的花儿们,在风中轻摇。崭新的生命,盛开以及枯萎,把根扎进石头里,把头仰向天空吟唱,使得石头们也一同温暖并且哀伤,相互依偎和取暖。

只是石头从不歌唱。


• 通道、面孔,还有短促的问候 •


小巷的尽头是死胡同,这使得沿街叫卖的人常常陷入一种困惑,在一眼就能望到巷子末端的巷口,总在迟疑着,要不要进来,会不会在最后,不出所料怅然地、一无所获地转身回去。然而当他们真的决定并且走进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别开生面的世界,方才看去并无特别的老墙上,在某处往内凹了过去,那是院子的开口,或是通向院子的过道口子。开口——那一扇扇的门,静悄悄地嵌在墙里,无声无息。

只有进来你才知晓,看似世界的尽头处,依旧有另外的世界,在最初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运转,永不停息。

大门从不歌唱。

尽头处,左边是四合院,我和小雨的家在里面,右边通道通往魏来的家。黑漆漆地通道,穿过去,从明亮进入黑暗,复入明亮之中,从世界的一头穿过到达另一头,就会看到魏来,总是坐在院子花台边的他,对着我们一抬手,握着的手一下张开,头轻轻地一点,短促有力地发音。

“哟!”他总这样地招呼。

我们总是坐在连接着两个大院的中间——坐在巷子的尽头处,靠着墙壁,拔着旁边砖逢里顽强探出头来的韧草,数着过往的蚂蚁,抬头,看着并不明媚干净、但同样远远在上,被高墙隐去其他部分的天空。

在那样并不饱满但却完整的天空中,我们依旧见到了云朵,见到了飞鸟,见到了太阳从东墙晃悠到西墙,见到了那个年纪我们应该见到,和或许不应该见到的东西,比如深爱,比如恩慈、比如残缺,比如死亡和枯萎。

我们看着巷口出现一个又一个的面孔,有的朝着我们走来,走进我们的生活,然后我们会几天都守在别人门口,小心地张望着新的邻居里,有没有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孩子,虽然这念头从来落空。有的,像鸟一般掠过巷口,径直穿过视线,在短暂的人生中做短暂的交错,然后继续各自向前,老死不再相遇,而我们依旧望着我们的天空和我们的小巷。一个又一个的陌生和熟悉的面孔。

面孔从不歌唱。

在一直落雨、天空似乎要伤心数个季节的时间段里,我们躺倒在一片希望盛开的天国,寂静轻盈地漂浮着,在人生第一场畅雨中酣睡,并希望永不醒来。


• 新娘、雨花石,还有飘飞的蒲公英 •


隔壁院子的小姐姐要嫁人了。

那天我们都跑去她的房间,看着她梳妆。小雨说她真好看,然后她笑,她说因为正值青春,那是本就灿烂的年纪,并且因为有幸福,所以可以更美丽。

幸福是美丽,并且让周遭因此而美丽。

小雨认真的望着她,问自己以后可以当新娘并且幸福么。

小姐姐停下来抱着她。会的,她说。她认真的告诉小雨。她对她说,你是善良的女孩,懂得善良的女孩,会成为美丽的女子,头发又细又长,手指又细又长,眼神又细又长,关怀又细又长。

她给了小雨一颗雨花石,并告诉她,当她爱的时候,就可以把它给那个她爱着并爱着她的人,然后可以幸福。这是身处幸福的人的祝福,在那一刻,我们并不怀疑它的真假。它如此真实,使得小雨咯咯地开心地笑了一整天。

小雨没有看见小姐姐眼望她离去背影时候,微笑的眼神,她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幸福的女子,是怎样地坚持和努力,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后来我想祝福本是没有什么“一定行”的,它只是让人心生感激以及希望,穿过荆棘,使得手心里那块石头更加的洁净滑润,并且真的有可能梦想成真。

院子里的人总是来一些,再搬走更多的一些,我总是听着一阵喧嚣后他们来了,然后一阵平静,跟着再是一阵喧嚣后他们走了,接着是长久的平静。我问爸爸妈妈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回答说不知道。

很多人的来去都是不知道的,我想起魏来。而妈妈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哪里会有一个地方,那么容易就让人停留一辈子的。

于是我开始相信,人们都是适合飘泊的,走着,一直这样持续,那会使得心生惬意。我抬头望着墙头的蒲公英,它们并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它们不知道它们的家会在哪里,可是一旦着地,便开始努力地生长,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 小雨、舞蹈,还有荡漾的秋千 •


小雨对于魏来的到来,和我一样,充满了欣喜。终于有人和我一起,绷着猴皮筋,而不再需要每次都让她拿着皮筋,在那棵不会动弹的树上,费力地拴着。

我们俩都操着手,看她蹦跳着在两根黑色的线条中舞蹈,皮筋从脚踝一直升到胳肢窝,小雨那时候是不败的,她一直舞蹈。

在世界伊始,漫舞,漫舞,不会枯萎,也没有死亡。

人们总要迎接破碎,开始于花朵的枯萎,开始于风筝的断线,开始于气球的飘走或者干脆炸裂消失。

小雨有过那么一只气球,粉色,米老鼠,炸裂的时候,那声音在弄堂里突兀地回响,像烟雾一样久久不愿散去。小雨盯着天空,注视了很久,然后她低头望着我们。

气球呢,哪儿去了。她问。

地上一片萎缩的粉色,一分钟前,它装载着所有的快乐,这种快乐让它膨胀,并且难以承受。幸福会是罪孽的气息。而反之同样。

四月花开。低吟着一个季节的记忆,在崭新的正在消失的一天伊始,开放,开放,它们和虫儿一样,不考虑以后,不考虑死亡,它们活在当下,为此刻盛开绽放,无关下一秒下一分钟。它们是尽情的生命,并且悄无声息。

那时候我们学会了怎么吹肥皂泡,小块的肥皂,兑上水,搅拌,再用空笔杆蘸着,放在嘴边吹起来,小心翼翼,像要创造新的生命,大大的,每次仅有一个,然后看它慢慢地飘浮慢慢地破碎,没有痕迹。我们支着耳朵,很久很久,在等待某个地方传来的破碎的声响,可是小巷沉默,没有话语。

原来还有破碎是没有声响的,原来还有消失是没有声音的。那时候我们总竭力制造很多肥皂泡一起出现的场景,然而每次都力不从心。多年以后,小雨告诉我,她看到有孩子只需要拿着买来的器具,什么都不做,便可以让风吹出好多好多的肥皂泡,“我看着他们欢叫,看他们微笑,他们不用理会破碎,便无需珍惜。但是对于这样的容易,得到和消失同等的容易,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幸运”。

破碎在耳朵听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发出声响。

小雨的父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每当那时候,我看着她站在巷口,焦急地张望,后来跑出去,接着被一个男人抱着,连同身旁的一个女人,幸福地走进巷子。回家,多么温暖的事情,地上那些裸露的土地,开始湿润。我微笑着望着,而魏来,并无表情。

他们每次走的时候,小雨都闹着要跟他们去,她一路哭着,撕心裂肺,跟着父母走出去,拉着他们,不让离去,然后终于在爷爷奶奶地劝慰下,看着他们满脸抱歉地转身离去,没入人群。那时候的小雨,以及我们,希望身边的人总是在着,并且可以永远永远不要说再见。

后来一次,小雨的爸爸给她做了一个秋千,垂在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上。小雨很喜欢,坐在秋千上,仰头看着阳光掠过叶尖,从缝隙里透下来,打在脸上,风吹起,那些光亮开始摇晃。

那样的时节里,我们希望枕在明媚青春的膝上,沉睡着,直至世界灭亡,不用慢慢接纳着和遗失着,看到接下来的所有。这是多么年幼的奢望和任意妄为。


• 魏来、缺口,还有开始枯萎的花朵 •


魏来从来不爱说话。

没有爸爸。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称作妈妈的妈妈。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我常常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伴着女人的尖叫和怒骂,划过我的窗子,停在我的窗台上,赶走了停在上面的鸟儿。

魏来的妈妈是个传统的女人,又不是那么的传统,她说一个女人的幸运,是嫁给一个幸运的男人,在那样的年代,这个男人可以没有太多的钱,没有太多的浪漫,只要能够建立安稳的家庭,平淡的过完往后的日子,便可以嫁给他。

然而魏来的妈妈并不幸运,她嫁给一个不幸运的男人,这个男人的不幸运使得自己在魏来5岁的时候不幸运的死掉。从而带给魏来和魏来的妈妈更多的不幸运。

她是可怜的女人,后来我想,她没有错,只是没有什么在开始就一定可以看到结尾,她用难以定夺的概念,来定夺往后的幸福。

所有真实的爱都在用眼泪祭奠,爱和不爱的,一直都在告别。而爱情,也许就美在事与愿违。

在她身上,没有女人的美丽,她不幸福,并且将这种不幸归结在魏来的身上。她打他,希望听到他代她哭泣的声响。可是魏来从不出声,使得她为之癫狂,被扭曲的情感拉进去,再踢出来,恰似一个漩涡,欲罢不能。

每每在巷口遇见她,头发凌乱,满脸憔悴,在狂风后的疲惫,对着我们轻轻的虚弱的笑,伸手来摸我,我总是警惕着,不让她靠近,使得她总是尴尬地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魏来和我们蹲着守望在巷子尽头,望着天空,说当鸟儿真好,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时候墙头上的花一直开着,闻到花香,才看花已开过,看花开时,却没有最好的花香,它们总在枯萎之时,是最芬芳的时候。生命因此弥散出香气,因为开始慢慢地枯萎。盛开和枯萎,是从不分开的。


• 鸟、再见,还有灰色的末端 •


我的房间在二楼,小阁楼,木制地板,有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连绵起伏、错落无序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瓦——那是每个家的房顶。我曾经尝试着数数瓦片的数量,最终果然的失败和放弃。小巷的开口和一段,嵌在那些瓦当中,泛着灰白。

我是幸运的,我想是这样,我有爸爸妈妈,并且他们在我身边,并且同在一片青瓦构建之下。

清晨时分总有鸟儿停在我的窗台上,唱响新的一天。唯独有一次,一只鸟儿径直坠落在房间的地板上,我过去,看着它黑色豆状的眼睛盯着我,眼睛小小,但是绝非没有灵气。

我捧了它,找到小雨和魏来,小雨喂它米饭,魏来老练地查着书本,然而还没来得查出它是什么鸟儿,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在中午稍稍过了的时候,它死掉了。

死掉原来是如此迅速且无需修饰的事情。小雨决定把它埋在树下,她告诉我们,如果你埋下什么,就可以收获什么,总有一天,这里会再出现和它一样的鸟儿,可以飞在天上。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飞,这种希望和魏来的不同,我不是想要离开这里,去向新的什么地方。我只是想那样在空中,看看小巷的全貌,看看那棵吊着秋千的大树,看看仰头欢叫着从巷子一头跑向另一头的我们自己。我想把这种景象记下来,我怕时过境迁,它们再不会出现。

然则,不是所有的真心都可以看到,不是所有的眼泪都可以有重量,不是所有的付出都可以有回报,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是飞翔,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会飞翔。

我记起那些走进我生活,又走出我生活的人。再见,他们说着,挥手作别。

说再见,却不再相见。

不过我依旧满怀希望和失望的等待,还没有结束,还有机会,总有那么一天,我可能真的再次见到他们。我明白,再见原来也是祝福。

我们依旧坐在巷子尽头,看着我们的天空,上面流下的泪水,还有我们的巷子,我们看着他们,一如他们注视着我们。

我在明媚幸福的初始,看到一些黯淡的末端。


• 墙、将来,还有转身的刹那 •


魏来发现自己可以从小巷的土砖里看到以后的事情。

发现的时候纯属巧合,我们慢慢地在小巷中走着,掏着墙上的凹陷,然后魏来不经意间看到了什么,马上很是入神地盯着。

他叫我,说我的数学考试会100分。我只当他在说笑,我的数学除了学前班,再无100分,我常常在小数点什么的问题上疏忽,最后连99.8都有,自己不能百分之一百专注,怎么可能有一百。

三天之后,数学考试,老师念我的分数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惊叫都含在嘴里,转头望着魏来,他不无得意地看着我笑。

他说小雨会吃上猪蹄,接着三天之后小雨在傍晚叫我们,我们啃着猪蹄蹲在巷子的末尾哈哈地欢笑。

魏来开始在一块一块的土砖上注视,然后对我们述说一个又一个的将来,我的,小雨的,只是从来没有他自己的。

某天魏来又蹲着,对着墙,墙对他说话,只有他听见,最后他转头,木然地望着我们,任凭我们怎样地问,再不开口。后来他起身,转身跑掉。

第二天小雨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树枝突然断了,小雨小腿骨折。我望着魏来,以为这就是魏来不愿开口的原因,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如果他说,小雨不会去荡秋千,也不会因此摔下来。

小雨茫然地坐在门口,看着昔日里荡漾的秋千和上面的欢笑。她始终想不透,那么粗壮的树枝,怎么有一天会断掉。而她更不会想到,突然断掉的,又怎么会仅仅是树枝。

第三天,有消息传来,小雨的父母工作时候遇上事故,双双殉职。在那个清晨,小雨被爷爷背着走出巷口,那是她第一次去向远方,却是为了告别。

魏来靠着墙站着,和我一起,眼望小雨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良久,他转身,并且说道,死人都是一样的。

后来我知道魏来真正看到的是小雨父母的事情,后来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即使提前知晓,但终不能抗拒。只是,我不知道魏来说的那句话指的是哪些,死掉的人,死人的这件事情,还是两者都有,我不知道。

我只是明白在转身刹那的刹那间,很多事情,已然改变。


• 萤火虫、院子,还有河流的来处 •


魏来告诉我,巷子中间的一直虚掩大门的院子,他想要去看看。

那个院子早已经荒废,大门也是陈旧的不行,落满了季节的灰尘,里面有间屋子,听说曾经上吊死过一个人,从那以后,再无人愿意住进去。

他总是这样的不安分,想要找到某些出口般的,一味地执着。我们不去,然后他不在乎地笑笑,说自己还是要去。

第二天,他告诉我和小雨,院子分了前院和后院,后院的后面,就是我们院子后面的那条小河。我们恍然大悟状,原来小河是从那里流过来,我们带着孩子的惊讶,问着真的吗真的吗,魏来使劲地点头。

在河流的一段上溯,慢慢找着来去始末,一如时间,一段又一段相似的时间和季节,在不断的轮回,我们站在某个点上,那是我们的初始,却不是真正的开始。好多东西,先于我们,在经历以及消亡。

后院,魏来还告诉我们,那里是花园,开着大朵大朵的野花。如果可以,我以后就一个人住在那里好了,他兴高采烈地笑着说。

某个夜里我醒来,信步走到窗前,借着巷口的路灯,看到一个孩子的身影,魏来,他蹲在巷子的一处,笼罩在暗淡的黄晕中,蹲着,对着墙,像在聆听着什么。

他身边好多好多的萤火虫,那些本是常常在院子里见到的,可是那一刻出奇的多,仿佛所有就近的萤火虫都跑来,聚会般将魏来包裹着,那些光晕丝毫不逊色于灯光,并且有着灯光没有的朦胧和安详,温暖以及丝丝的忧伤。

魏来,你在听些什么?你听到了些什么?

第二天,我对魏来说这件事,他像是头一次听别人的故事似的,惊讶着说怎么可能,他昨晚好好的睡在床上,我看到他手上又有新的伤痕,突然觉得气恼,他对我们总是瞒着自己的事情。

我生气不再理他,半夜的时候又起床,看到他依旧如昨晚般蹲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二话不说光着脚丫就冲下楼,开了门跑到他旁边,叫他的名字。

萤火虫从他的身边像烟尘一样散开,他像是从梦里突然醒来一样,转头看着我,又四处望望,最后怔怔地盯着我。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借着微光,我看到他脸上,原来一直挂着泪水。

如果以后我还是这样,后来他对我说,等我这样,不要管我好了。

他说我在叫他之前他似乎是做着梦的,似乎是美妙到无以复加的梦,并且沉醉着不想醒来。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以后,他说,我的,我自己的,将来。

三天以后,魏来不见了。


• 去者、轻语,还有没有声音的告别 •


我原以为魏来只是暂时的消失,只是随着他不见的时间越发的加长,从开始的小时,到后来的天、月、年为单位记录时间的时候,我开始真正相信这个男孩子,是真的消失在某个夜晚的半空,消失在小巷的某处。

他去向何处?我这样思考着,那个院子?顺着河流往上抑或向下?还是和那些萤火虫一般飘散在清晨的薄雾当中?

他的身上有着我和小雨的一些东西,这种东西像是我们以后慢慢会有,只是在他出现的时候还没有的东西。然而,我想象,我们依旧会不可避免的拥有它们,正因为如此,我们三个才能如此契合。

我们失去了魏来,莫如说他抛弃了我们。有时缘于一次巧合,让我们对某个人刻骨铭心,而同样是另一次的巧合,却有某种契机,使得自身产生足够的勇气,断绝和TA的一切联系,只是再怎么样,我不相信可以干干净净地遗忘。

魏来的妈妈终于开始疯狂,不论什么时候都变的歇斯底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魏来承载着她一切的得到和失去,这本是一种印证,她却抵制,到最后,变得真正的一无所有。

大家商量,最后决定了送她去精神病院。走的时候,那天,她异常的安静,照旧伸手要来摸我,这次我没有躲闪,枯柴的手指在我脸上冰冷地抚过,她嘴里喃喃轻语,最后转身,被人们搀扶着,走出巷子,淹没于人群,淹没在以后的时光当中。

魏来,我的儿子。她最后,如是轻语。


再往后,小雨父母的单位分了一套住房给小雨一家。那时候谁能住进楼房,远离低矮的瓦房,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小雨连同小雨的爷爷奶奶,并不开心。两位老人思念着儿子和媳妇,本来能够三世同堂的家,变得断掉一截,怎么也连不上。

小雨也不愿意离开,只是那个时候,从来爱哭的那个女孩子,小雨,没有流泪。她和我一如既往地坐在巷子尽头,安静地望着天空,看上面落着丝丝细雨。

告别时候,没有声音。


• 书信、认知,还有到未来日子 •


许多年过去,我和小雨用书信联系,联系彼此的生活,还有曾经的故事。

只是如我们所料,我们不再被称作孩子。

你知道吗,她在信里写道,当气球爆掉的一刻,我以为是气球飞走了,像火箭似的冲上天去了,所以我久久地望着,在找寻它的踪迹…气球从我身边飞走了,我想,你们会不会也要走。我明明抓住了一些东西,可在瞬间,又都不在了。

她说,你,如果可以,请不要回忆,请不要悲伤。

我给她回信,我说,小雨,窗台上今天来了一些鸟,是新的鸣叫,我没有听到过的,然后我悄悄的观察,发现有一只,像极了当年你埋下的那只,可能它真的再次从安眠中苏醒,再次轮转于世界当中…我记起你跳猴皮筋的样子,像是跳一种舞蹈……墙头上,花都在开了…本来说着漂泊的人,却留了下来…生死是无所谓美丽的事情,却又是可以如此美丽的事情。

她回信,说着,花么,你还坐在巷子的角落里观望着么?昨天我做了梦,梦到我和你还有魏来并排坐在一起的事情,流着泪醒了,然后站在阳台上,星星很多,我想,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在夜里,看着同样的天空。他们说女生都是天上的天使到人间的,我想我不是,我只是某个天使手中的什么玩具,然后某一天他错误地把我抛弃了,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落到错误的地方,可是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们,真的,我好珍惜那段日子,可是我的天使依旧不要我,我依旧没有幸福……我想你了……

……

我放下信,我去过那个荒废的院落,我忆起魏来说要一个人住在这里的话。后院的后面确实是河水,我们院子后面的河水,只是,后院是一片荒芜,没有什么好看的野花,或者我来的时节不对,抑或来的时机不对。总之我看到一大片时间的荒芜,在土中发疯地滋生。

这里没有野花,也没有魏来。

那些野花,只开在魏来的脑海。

我站在房间的窗口,远处已经有高楼耸立起来。巷子的一段,开口,想象着,看见三个孩子前后地跑进来,仰着头大声的笑着,声音碰着高墙跌跌撞撞地到处蹦走。我听见声后传来开门的声响,有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接着是书包砸了地板的声音,楼下有女孩子的声音,在隐约地叫着催促,身后的孩子答应着……

我蓦然回首,地上没有书包,房里也没有孩子。身后,空无一人。

我坐了很久,最后提笔给小雨回信,在又沉默很久以后,我只写了一句话,然后小心的把信纸装进信封封好,贴上邮票,跑出小巷,来到路边的邮筒边,站立,良久,才将信缓缓地投进去,听到信轻柔而有力地滑到邮筒底,声响,那是我的心脏跳动。

如果你的天使不要你……我要你…

之后焦急地等待,却毫无音讯。就在自己已经陷入一种绝望的时候,小雨终于回信,拿着有些分量的信,在小巷的尽头坐下来,打开抽出信纸,展开,上面有我的名字。而后面,是大片大片被泪水浸湿的痕迹,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只有末尾处有着一行字。

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我把信封颠倒,一颗雨花石滑落下来,冰凉圆润地躺在掌心。抬头看着墙头上盛开的花朵,在风中摇弋,看上去,像是开在天上。

花都开好了。我捏着一手的幸福,把信纸紧紧地抱在胸前,在巷子的尽头,坐着,蜷着身子,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开始流泪。


• 守望着,到未来日子 •


巷子的尽头。

在某处停留太久,会变得沉默。可我依然等在这里,等待某天某些人的出现。

不知是哪个黄昏,哪阵微风吹起思念,有一种思念默默到来,慢慢走过你我的夏季。

夜里我望着那些在夜空中飘散的萤火虫,精灵一般的舞蹈,让我忆起某个人离去之前的那一刻,他做着属于他的梦,并且企盼着,永不醒来。

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了魏来,同时失去了只有魏来才能看到的未来日子。只是我一如既往、满怀希望地生活,满怀希望地相信,总有一天,一个全新的未来日子,连同一个全新的魏来,会一并出现在我面前……

……


阳光掠过叶尖,故事在风中飘散。来听安静的故事,说安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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