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始无终

2006-07-13 19:35 | mary_c_z

无始无终
                 
  如果生命是一卷磁带,缓缓在岁月里被录上内容,只等老了好倒回来听——其实并不是每一卷磁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音乐,大部分时间,它听起来就像是空白的,只有轻微的沙沙声。然而当录音机慢慢转动,宁谧的沙沙声呢喃在你的耳畔,就总忍不住会傻傻地笑起来,想起一个人,一个日子,或者许多人,许多个日子。
                 
  我把磁带倒回到一九九三年八月。
                 
  我已记不得究竟是八月几日了,总是炎热的,接近的九月的一天吧。我穿着粉红色“的确良”连衣裙,踏进了一所录取比例只有百分之一的重点中学。我没戴帽子——这一点我记忆犹新,因为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不知道什么叫紫外线的。
  亚麻色皮肤,短发,坐在教室临近窗户的第二排,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旁边是一个陌生的男生,他前面是一个陌生的女生,那女生的旁边——也就是我的前面——一个男生,依然陌生。
  不过这个男生,我在二十分钟后就认识了他,名叫C.琦琦在《晴天娃娃》里说,女生们只会把自己暗恋的男生称为K或者Y或者其他的字母,在闺中密友间交换,称之为将“神秘的代数,放进暗恋的方程式里,得到无解。”
  我至今仍不知道琦琦的这条理论是否合适我和C.但是我知道一条——我第一眼看到C就被他吸引住了——我不是花痴,我只有十三岁,但是我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C身上移开——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孩子,已经不能用“英俊”来形容了。他漂亮到叫女生都嫉妒——多年以后,当柏原崇由《情书》里跃然而出,我就仿佛看到了那天C坐在我前面一排,回头给我惊鸿一瞥的模样。
  从小学里看过的无数动画片和电视剧里,我搜寻这样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虽然动画片和电视剧的男主角多在十六岁以上),我觉得C比他们每一个都强,即使他只是侧身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翻看印着校训的笔记本——即使是这样,他看起来也见鬼得帅气,见鬼得叫我不能呼吸。
  然后他转身来向教室后面看了一眼——没有什么目标,只是随便瞥了一眼,看见了我,也遇上了我的目光。但他停也没停,又看起了他的笔记本——对他所见的一切,教室后面无数的美女,以及我,没有任何的兴趣(cool,还是像柏原崇,像他在《一吻定情》里的入江直树)。
  我的心“砰通”跳了一下,忍不住的失望。
  我的头脑“嗡”地一下,开始咒骂自己的荒唐——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盼望他就这样从位子上突然跳起来,恳求你,午饭的时候和他坐在一起吗?
  但是,他可以至少和我说“你好”,或者和我分享一下对那愚蠢校训的意见吧?然后,他也许可以和我讨论一下暑假里的动画片,或者其他。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也没说,就这样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吊在那儿,自己又逍遥去了。
  多少只蚂蚁才能吃掉一只大象?
  答案是,很多。或者,一只从《异形》里出来的巨大变种蚂蚁——变种成C的模样,背对着我,也能一口口把我吃掉。
  年轻且时髦的班主任老师走进了教室,开始背诵和校训一样愚蠢的开场白。她说,我们的学校历史悠久,为国家培养了许多杰出人才,有科学家,有外交官,有总经理,我们升大学的升学率的百分之百,我们注重素质教育,我们……
  所有十三岁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害怕一走神就像还在小学里一样被拉出门去罚站。我开始也是一样,但是谁叫我专心致志地看老师时,眼睛还是瞟到C的后脑勺呢?他低着头不晓得在看桌肚里的什么东西。我就开小差了——也许他是在看漫画呢!《圣斗士》,《七龙珠》,《阿拉蕾》……不知道他看的哪一个?后两套我可没看过……
  也许他是在玩游戏机呢!俄罗斯方块?啊,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
  也许——他不会是在预习新课吧?虽然录取当天就发了新课本,虽然这学校都是天才竞争激烈,他不至于是个书呆子吧?天!
  我两手扶在椅子的边缘,微微地撑起来,伸着脖子张望C的小动作。然而他的肩膀挡住了我,更还有讲台上的班主任突然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吓得一愣,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到——”
  全班同学都朝我望了过来,连同C.咦?我心里来不及莫名其妙,脸上已经发烧了。
  班主任老师大约也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呆,才说:“不用站起来,你小学时学过画画吧?放学后出黑板报,你行吗?”
  “啊,行啊。”我很老实的点头。
  班主任老师笑了笑,示意我坐下,又从手上的一沓学生档案里搜索其他的名字。“E,Y,你们都学过书法,留下来……”
  教室的某个角落里,有人积极地答应着。
  老师顿了顿,把档案又翻了几页:“C也学过美术,留下来吧。”
  这时,我就看到前面的C默然地点了点头。
                 
  可想而知,这无聊的愚蠢的班会结束后我和C、E以及Y留下来出黑板报。E和Y写一手像印刷出来一般的漂亮字,认认真真往黑板上抄写新生须知。我则捧着班主任留下的一本书,照葫芦画瓢地描花边。
  C什么也没做,他蹲在一张桌子上,只是把粉笔掰成一小段一小段扔进黑板槽里,乒令乓啷,它们发出百无聊赖的响声。
  难道我们就这么乏味吗?E和Y都已经跟我做过自我介绍了,我们知道各自是从哪个区,哪个小学来,还知道E跟我是走读,Y住校。
  C呢?他一句话也没和大家说。
  我忍不住了:“喂,老师会骂的,浪费粉笔。”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看穿了我这个一向做班干部的装模作样的丫头,一笑,露出了牙齿——前面我说过,C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但是,他这一笑,明眸而非皓齿——露出了铁齿铜牙,一口牙套。
  我讶然,然后遏制不住,哈哈傻笑。
  他怔怔看了我一眼,随即明白过来,急忙抿上了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笑什么?你的门牙是歪的呢!”
  企!这是什么话!我反射性地捂住了嘴——这……这个……那个……他,没有风度,好小气,居然直接指出我终身引以为憾的牙齿……而且,还不说“不整齐”而偏偏要说“歪”,简直恶劣到极点。
  “哼!”我以单音节来表示愤怒。
  C却又笑了,仿佛因为大家半斤八两,他就没必要藏着他的钢牙,笑起来好自然,好开心。
  我瞪着他看了半天,也捂不住嘴了,随手拣起半截粉笔朝他丢了过去:“讨厌!”
                 
  我就和C这样认识。
  也许在日剧里,我们应该里有和别人不同的交情——因为一起出过黑板报,笑话过对方的牙齿,我又朝他丢过一跟粉笔……又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合适做日剧的男主角……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的模样实在不合适做日剧女主角,所以,我们之间实际上什么特别也没有——这所人人都打破头想要考进的重点中学有很高的教学质量,外语还分成小班教学,每个小班只有二十几个人。我们初一年级四班就分成了甲班和乙班。二分之一的概率,我和C竟然不在一个班,每天有两节课不在一起上。
  到了课后,本来我们两个都是学画画的,照说应该同进美术兴趣小组才是,可不知怎么的,一向协调性很差,小学里从来没被老师选上表演节目的我,竟然在体育课上表现突出,被挖进了艺术体操队。而C就迷上了一礼拜一节的摄影兴趣课,加入了摄影兴趣小组。每天放学后,我在操场的单杠边被体育老师逼着压腿下腰,C就跟一批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满校园乱晃,噼里啪啦按快门。
  暗恋的女生,未免要感叹一声:没缘分。不过,我倒是什么都没想,每天下课赶完了作业就赶去练体操,完了就跟班上臭味相投的朋友A一起去晃漫画摊子——上中学之后,零花钱涨价,见到摊子上的阿姨,也就财大气粗起来,《尼罗河女儿》、《伯爵千金》一叠一叠抱回家。而回家了,吃了饭,我爸一定要我看新闻联播,看完了就要复习功课背英语课文,漫画书只有躲进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看着看着,睡着了,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有的时候,中午午休时间会跟C说上几句话——我中午通常都是没命地写作业,早写完早解脱。C就不同。他属于那种天才型的,从来不见他在学校里用功,但是考起试来,他总是前几名,而我就是十几名。他上课常看小说,下课跑出去疯一身大汗,中午要不趴在桌上睡觉,要不就是到图书馆找书来看——那个时候,中学还很少有图书馆的,我们学校因为是省市顶尖,自然与众不同,在新建的综合楼里辟了一间大房间来藏书,学习参考,中外文学,无所不有。C没事就借一堆回来。他知道我跟A的关系好,而A又是我们班的图书管理员,就会常常一副“近水楼台”的样子,把书往我桌上一堆:“麻烦叫A帮还一下啦,我要去打乒乓球了。”说完,连一句“谢谢”也没有,已跑出教室去——分明把我当苦力嘛!不过,谁叫我坐在他后面,谁叫他认识的其他女生都不如我跟那么A亲近?谁叫他长得这么……好看?
  哎,他都看些什么书呢?我也忍不住偷偷翻。《大侦探小卡莱》,我至今还记得的一本——卡莱,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是面包师的儿子,大家玩“玫瑰战争”,到一个叫“高草原”的地方打仗玩,一个老头儿(后来被谋杀了),见到他们,总是笑着说:“儿童游戏,天真活泼的儿童游戏。”
  我想,这书真是好看,可惜我是女生,不能幻想自己是卡莱,只能当卡莱的女同学。这也不错呀!不过,卡莱总是认为,那个女同学长大以后会嫁给他的。
  胡思乱想。还了书,就抛到脑后。
  没多久,我选上了宣传委员,每逢老师布置任务出黑板报,就四处拉壮丁来完成。不过重点中学里的天才们好像都有点不关心集体的毛病,遇到出力不出风头的活儿,若没有老师亲自来叫,他们便不是“有事”,就是“有病”,跑得飞快。C竟然跟他们一样,嘻嘻哈哈地说他要去抢乒乓球台。偶尔被我死拖活拽地抓来了,他也净捣乱——就拿十二月里纪念毛主席诞辰的那期黑板报来说吧,我画一棵松树,他就在树上画吊死鬼,我画一块石头,他又在石头上画蜈蚣。真是气死我了。
  我说:“你这样,到天黑也出不完啦,老师要骂的。”
  他却满不在乎,看我桌上摊着数学作业,就拿起来随手翻。“喂,这一题做错了呢!”
  我知道自己数学烂,随便哼了一声,拿湿抹布去擦他画的那条蜈蚣。
  C继续翻着我的作业本,嘀嘀咕咕的,仿佛是嘲笑我怎么每天作业都有错题,从来都得不了“优”。我心想:哼,反正我语文比他好,他要是真开口笑话我,我就说他作文从来得了不九十分!
  想着,想着,C竟真的开口了。“喂!”他说,“把数学作业借给我抄好不好?”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你抄我的数学作业?”
  他说:“是啊,简单的题目我可以省省脑子,复杂的题目,我可以帮你检查嘛,多好。”
  是哦,很好。但是世上有没有这么好的事啊?他不是捉弄我吧?我看着黑板上才擦了一半的蜈蚣,心有余悸。
  C说:“借我数学作业抄,我抄好了就帮你出黑板报,怎么样?”
  呵,条件越来越好了——我瞪着他看——好吧,有人愿挨,我没有道理不愿打的。
  “成交!”我说。
                 
  C帮我出完了黑板报,从此也养成了抄我作业的习惯——或者不如说,是我习惯了有人帮我检查作业,告诉我简便的解题方法,然后我每天都得优,连考试成绩都有提高。
  简直是事半功倍。
  作为交换,C开始向我借漫画看——反正一个人看也是看,两个人看也是看——午休的时候,都是我写作业,他看漫画,然后他抄我作业,我看漫画。
  有次他问我:“你上哪里买漫画的?听说老板还给你打折?”
  我说:“那可不?我是老主顾嘛。”又把摊子的地址告诉他——在XX中学对门。
  他皱了皱眉头:“你家住哪里呀?到那里顺路吗?”
  “我住城西XX大学旁边。稍微有点绕远啦。”
  “哦,我住城北,火车站附近,不顺路。”
  “也不是啊——”我说,“想看最新的漫画,就不能怕麻烦嘛。”
  他想了想:“倒也是——不如明天放学,你带我去一回?”
                 
  明天的事,今天怎么能知道?
  语文老师有喜了,换了个老头子来教我们。他不写板书,却把课文一句一句分析,课堂笔记成了听写,搞得大家好不痛苦。到放学后,我去练体操,C就霸着我的语文笔记本猛抄,抄得都快成瞎子了。漫画的事,大家没空关心。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
  寒假之后,同学中开始有了一种传闻:C的外语小班上有一个女生BB,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电视里放琼瑶的《梅花三弄》,她把长头发梳成白吟霜的样子,好漂亮。
  我看到,只有羡慕她——我的头发很短,刚够梳成童花头,每天早晨起来,左边朝里卷,右边朝外翘,看起来像疯子。
  他们说,C很喜欢BB.也不奇怪啊,我想,反正从来没想过C会喜欢我。再说了,谁想被扣上一个“早恋”的帽子?校园恋情嘛,只能在日本少女漫画里。
  《7200秒恋曲》,是我当时正看的书。静森星子,穿上玻璃鞋,成为风靡日本的少女偶像星亚。假如我也得到玻璃鞋,我要不要变成BB的样子?
  我不确定,我还有太多别的梦想——与其变成BB,不如变成高班的学姐,当选了我们市的少年希望之星,又漂亮,成绩又好。不过,还有成绩比她更好的,被学校送到美国去读了一年书,哇塞,我要是能像那样,我老爸老妈该多开心哪!
  白日梦很多很多。最好的实现方法不是寻找玻璃鞋,而是写小说。我跟A开始把练习簿的空白页订成册子写文章。
  地点设在外国,人物的原型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每一个,情节和《大侦探小卡莱》一样,是破案。大家都取了洋名儿,我化名为M,不过C仍然叫C. A与我一人写一段。晚上在家里写,白天带来给对方看。有时C也要看。他会哈哈大笑:“我有那么搞笑吗?A把自己写成大美女呀!你呢——你门门考第一?”
  我就瞪他一眼,把本子夺过来:“笑!笑就不要看!”
  他赶忙讨饶:“不笑了,不笑了,你给我看吧——”
  我说:“这还差不多。”
  写了没几千字,那天轮到A,她早上把本子交给我,我看到她只写了两行字:“C很喜欢M,M心里其实也喜欢C,不过她不知道。”
  我当时就愣住了,脸上不知道是红是白,是凉是烫。急忙把本子合起来,好像它会咬我的手,非得牢牢锁进抽屉里去。可我又怕自己是看错了,看花了眼,忍不住又把本子拿出来重看一回:“C很喜欢M,M心里其实也喜欢C,不过她不知道。”
  “啪”,再次把本子拍上。
  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早晨卫生值日小组回教室了,C和BB,拿着笤帚和簸箕——大家都还没够年龄入团,戴着红领巾,衬得他们的脸一样的白里透红。C比BB还要漂亮,但是BB比我漂亮。
  我低下头去:看错了吧?看花眼了吧?
  再次把本子拿了出来:“C很喜欢M,M心里其实也喜欢C,不过她不知道。”
  完了,完了,我真是花眼了,不是看本子花,就是看人花……
  整一个上午,我就这样不停地把本子拿出来又放回去,再拿出来,再放回去。老师上课说什么,我全不知道,布置了什么作业,我也没记下来。到中午午休时,C问我要数学作业,我呆呆的,只说:“啊,等等,我要先去找一下A.”
  就把那害人不浅的本子往A面前一丢:“你什么意思啊?还不快擦掉!”
  A看着我:“为什么要擦掉?是小说嘛,又不是真的!”
  我生气:“是小说也不准这么写!”硬把本子翻开到害人的那一页,又把橡皮塞到她的手里。
  A盯着我,好久好久,终于放弃,却嘟囔着:“就是真的又怎么了?我看的,不会错的。”
  我假装没有听到——BB在向C请教数学题,假如我写好了数学作业,这时候C应该是在帮我检查作业的。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A终于把那两行字擦干净了。我检查了好几遍,确信连铅笔的划痕都看不出来,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C便转头来问我:“嘿,今天有新故事看?”
  我说,没。
  他抱怨:“A这是什么效率嘛。还是你写的好看得多。”
  BB问:“C,你们在说什么?”
  C笑:“你不懂的啦,秘密。”又跟我挤了挤眼睛。
  我好沉好重仿佛湿了水的心情在刹那间遇到了大太阳,变成暖融融,软烘烘的一床被子,好舒服。“我现在要做数学作业了——你别忘了把《阳光少女》还给我。”
                 
  北条司的《阳光少女》——《樱花盛开时》番外篇,永远长不大的西九条纱罗。
  每个人都有最值得怀念,最不想失去的时光,小说里常写,电影里常说:“假如这一刻能永远停留,那该多好。”还可以用多年后的流行语:假如一定要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时光真的在西九条纱罗身上停止了,可她周围的一切不停止。不断的成长,不断的变化。我不知道是该羡慕她,还是该同情她。
  C曾经临摹过一张西九条纱罗送给我,围着围巾,在浅浅地微笑。我藏在抽屉里。中学毕业的时候搬家,我妈看到了,说:“这个女生真像你啊。”我一愕,去照镜子——果然,不过那时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把不相干的事情撇下吧——假如时光能为我停止,让我和C同时停止,我想,我希望停在一切欲明未明,阳光灿烂却朦胧的那个午后。
                 
  暑假结束,大家都长大了一岁。学校里再没人指着我们的后背说“初一小孩”,我们也搬到了教学楼三楼的教室里,看到初一的人嘻嘻哈哈在操场上玩,我们觉得他们像小学生。
  跟他们比起来,我们个头高,书读得多,背后敢叫老师的绰号(初三的人有当面也叫老师绰号的)。还有,我们“心理”也“成熟”——隔壁班上有人谈恋爱,男生每天早晨骑自行车穿城去接女生,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饭,在校园里散步,放学男生又骑车穿城陪女生回家。
  全年级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们看——是“偷偷”看,比方中午C在跟我讲作业里的错题,我看到隔壁班的情侣从门口过,就走神了。C问我,你看什么?我当然说:没什么。
  不久,开运动会。隔壁班的那个男生是跳远的,我看到他的“女朋友”在沙坑边帮他拿着矿泉水。
  我跑4 X 100米接力,A也在其中。男子组先赛。A说,她喜欢上我们班男子组里跑第二棒的P.“我也有喜欢的人了哦!”这是她的原话。
  我对这个“也”字很是敏感,瞪了她一眼。裁判让“各就各位”,枪响之后,大家使尽全力往前冲——这是四百米的跑道,终点和起点其实在一处。会不会,花了很多的时间,很大的力气,最后发觉只是原地打转?
  我开小差眺望运动场边我们班的观众席——宣传的黑板报还是C和我一起画的呢。
  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我们班没有赢,隔壁班也没有。她们的最后一棒是那个正在谈恋爱的女生。她到终点,就看到了她的男朋友。我和A则是满头大汗走回班级的地盘上,才看到C,以及得了奖的P还有另外好几个男生正坐一圈打扑克。
  A冲他们嚷嚷,说他们影响班级的“精神文明分”。
  我可没生气。似乎是什么都没想,不过是看到了一件事而已,看了,就算了。
  我找不到矿泉水,想起自己的水壶在教室里,就一个人走回去拿。
  教室里这么阴凉,古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还有苍蝇的嗡嗡声,周围显得很安宁。我喝了水,拿出那个周末的家庭作业来写,好多题目,数学练习册上的字好像《尼罗河女儿》里古埃及坟墓的诅咒,我困啊,困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看,外面九月的艳阳,树叶白花花,亮得把云彩都赶走了。而再看眼前,是C的大特写。
  “哇,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
  “你逃避集体活动。”他说,“我以为你跑回来赶作业了,结果在这里打瞌睡。”
  “睡了一下下而已嘛。”我嘟囔,不好意思伸懒腰,“我写了一大半啦,一会就给你看。”
  C点点头:“有没有带漫画啊?外面打牌太无聊了。”
  “有,《紫眸少女》,大结局。”我把书给他。
  他就半侧着身子,把脚翘在旁边的椅子上,很悠闲地看。还时不时来烦我:“你喜欢伦子还是麻衣?”
  “我喜欢麻衣。”
  “我就喜欢伦子,好温柔。”
  “麻衣像我嘛,假小子。”
  过一会儿,他又来问了:“你喜欢水岛甚也,高阶晓生,还是小田切贡?”
  “我喜欢水岛啊。”我说。
  “咦,你既然像麻衣,麻衣不是跟高阶在交往么?”
  “可是麻衣喜欢的是水岛嘛。”我说,“水岛是好人。可惜他心里就只有伦子。”
  水岛养大了伦子和小田切的女儿麻衣。他临死的时候,也没能见到伦子一面,只笑着对麻衣说:还好把你养大了,还好……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C又问:“那小田切呢?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很酷。”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喂,你还让不让我写作业?”
  “你写,你写。”他接着看漫画,书页翻得哗啦啦响。但奇怪的是,这种声音却不干扰我的思路,反而让我觉得很安心,好像什么问题都不用担忧。我的一张课桌和一张椅子,他占着的两张椅子。我们两个人。这以外,都消失不见。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题。我舒了一口气,丢开笔,把练习册合上。C也看完漫画了,将书交还给我,眼神很认真,很认真。
  我愣了愣:“干吗?”
  他趴在我的桌子上:“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说给别人听。”
  “什么?”我想我是有第六感的,心跳已经开始加速。
  “我从初一开始,一直暗恋一个女生,已经一年了。”
  他说的很平静,我也就显得很平静,只是心里一个声音道:我知道是谁!我知道是谁!不过,我知道的,我希望的,真的就是他想的那一个吗?他要是说出来,又不是我希望的,我不是……但我希望的又是什么?我果然清楚吗?
  矛盾。然而还是开口问他:“是谁呀?”
  他说:“你猜呢?”
  我说:“我不猜。我猜谜从来都猜不中。”
  他笑:“猜嘛,班上总共就二十三个女生,给你三次机会,好不好?”
  “那我猜,是你们那个外语小班的。”我故意浪费了第一次机会。
  他摇头:“去掉一半了,再猜。”
  “座位在教室后四排的?”我又故意浪费了第二次机会。
  他当然又摇头:“最后一次机会了。”
  “BB?”
  “切,都说不是我们小班的了。”他把练习册卷起来在我头上敲了一下,“不算,重猜。”
  “名字是两个字的。”我说。
  “哎,全都不中——你真是个小笨蛋。”
  我低下头——跟A合写的那本小说已经不了了之了,空白页只用来打草稿。我把铅笔在纸上涂来抹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不猜啦,你告诉我吧。”
  感觉他的目光追随着我的铅笔尖,涂鸦不成,我只好认真地画画,暑假里,我跟外公学国画人物,半工写,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眠芍,宝琴立雪,多是一人一景。也有画两个人的,黛、湘寒塘鹤影,还有,宝、黛西厢悟情。
  多愁善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打个稿子,周末画起来,十一月是校艺术节,可以交上去展览。
  我一笔一笔,仿佛画得很认真。全身心投入。
  “喂,C来打牌呀!”教室门口有人喊。
  “来了!”C答应,离开位子,对我说,“我礼拜一告诉你。”
                 
  整一个周末,我在家里拼命画画,画完一张又一张。到了礼拜一的时候,一大捆一齐拿去交给美术老师。回教室,已经上第一节课了。语文,数学,物理,接着两节外语,到午休时,所有人都快被憋疯了,有些坐在桌子上高谈阔论,好多男生就到楼下踢足球。
  P是我们班足球队的前锋。A靠在窗口,目不转睛。
  C今天没有看漫画,有人借给他一本《兵器知识》。
  我写数学作业。
  不说话,我们今天一句话还没说。
  很快又要上课了,下午第一节是音乐课,大家都要走到音乐教室去。我夹带数学书,准备开小差。A来找我一路走,她只跟我说P.教学楼的墙根儿植满了冬青,绿油油,我用手掠过那些蜡质的叶子,麻麻痒痒的感觉,心里也是如此——我的心,就像余光中诗里写的井,井口有一截断绳,春来油酥雨过,蠢蠢成了蝌蚪,蜿蜿又化为青蛙,在井底咯咯的咏叹,动个不停。
  A究竟跟我说了关于P的什么呀?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喂!”猛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看C从身边跑过。“答案——”他叫,接着伸手一指我,连反应的机会也不给,就又跑开了。
  A莫名其妙的:“他说什么?”
  我呆呆的:“啊……数学作业。”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A狐疑:“什么嘛!你们两个!”
  是啊,什么嘛!我心底的青蛙们唱得更响了——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唱得整一堂音乐课,我既没有学会《绣红旗》也没有写出数学作业。唱得接下来的两堂自习课也浑浑噩噩地虚度。
  最后一节是体育锻炼课,女生体育委员来找我:“你想好了没?到底要不要参加排球队呀?”
  这辈子没热爱过体育运动(虽然运动神经还挺发达),连《排球女将》也没耐心看,我抬头茫然地望了她一眼,接着说:“好啊,我要参加。”
                 
  排球场就在乒乓球台隔壁。每个班都是男排和女排一起练习——A也是排球队的,不消说,是为了男排那边的P,其实,A就是在训练里喜欢上他的,运动细胞超级好,黑黑的很老实的模样,暑假里看新加坡电视剧《莲花争霸》,李南星演的沈冲,他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A又跳又叫,笑得好开心。
  我就傻愣愣,眼睛一个劲儿瞥向乒乓球台那边——我知道C喜欢打乒乓球,我也知道他此时就在那里。
  排球一次一次朝我砸过来,我一次一次失手,又一次一次跑去很远的地方拣球。我觉得,每当我跑的时候,C就在看着我,可我悄悄扭头望去,他却只是在跟人杀球。
  “C很喜欢M,M心里其实也喜欢C,不过她不知道。”
  谁说的?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猜到,不过是我自己不想说嘛——我说出来,跟他指出来,有没有区别呢?把事情挑明的我们,和过去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自从A在小说里写出那句话,我跟C的事就已经挑明一半了。
  没区别,我干吗这么反常?
  哎呀,讨厌死了,漫画里的女主角都不是这样的!漫画里的告白和交往也不是这样的!讨厌死了!
  尤其的是,又一球飞了过来,“砰”,正砸在我的脑袋上。我都还没来得及“哎哟”,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
  听见A在尖叫: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接着,好像整个排球队的人都跑过来了,围着我唧唧喳喳。我呆呆的,就张了一眼乒乓球台的方向。
  看着我呢!他真的看着我呢!怎么办?
  “完了,不是打傻了吧?”A说,“走,跟我上医务室去。”
  “不,不,不,我没事儿。”我说,“继续打球。”
                 
  那天一直练到天黑,再也看不见球,才散。校园里都已经没有其他人了。C当然也走了,是A陪我一路。她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想,回到家里,累死了,好容易把作业糊完,倒头就睡。第二天起迟了,冲到学校,已经开始早自习。班上乱哄哄,很多人在大声背诵英语课文。C突然回过头来:“数学作业拿来检查!”
  我愣了愣:他怎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快点啦!”他催,“就要交了呢!”
  “哦。”我连忙翻书包。手腕蹭在桌子上,火辣辣地疼,忍不住直吸气。
  他说,你干吗?
  我说,没什么,打球打的。
  他说,我看看。
  我说,不要,但是把作业本递给他的时候,还是遮挡不住手腕上成片的血点淤青。
  他皱了皱眉头:“你玩命啊,排球真的那么好玩吗?”
  我把袖子一拉,遮严实了:“要你管。我可不想我们班比赛垫底。”
  他没说什么,帮我检查作业,看出三道错题。我订正了,交给组长。学校的生活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到放学,又打球,仍旧打到天黑。男排的两位队长在教我发球,我老是发不过网,他们说:“你简直是小棉花嘛,有没有吃饭?”我说“手疼”。他们说,开始都这样,要打得好,哪有不吃苦的?去买一副护腕吧。
  我哪有那个功夫?除非等到周末。可周末我妈又叫我跟她上外婆家,外婆叫我教表弟做功课,表弟让我陪他打游戏机。我外公弄到一套旧版金庸小说,我忙着要看看杨过原先的老妈是不是叫秦南琴……
  乱七八糟折腾到了礼拜天晚上,我还是没去体育用品商店。手腕已经完全变成紫红色了。
  礼拜一到学校,一切如常。
  上到下午体锻课时,轮到我去器械室领排球。C在那里领乒乓球拍,他叫住我。
  “给你。”塞到我手上,调头就走。
  塑料包装淅沥哗啦地响,像十月底依然灿烂的阳光,里面一双深蓝色的护腕却是软软的,绒绒的,像春天的草地,但是干燥,于是像秋天的茅草垛儿,又不扎人……
  我脑子里一个声音:不行,我得追上他,把这个还给他,我不能要的。
  可是,身上没一个部位听脑子使唤,把塑料包装塞进裤子口袋里,护腕套在了手上,结结实实的保护——手腕还在疼,在发热,热遍了全身。
                 
  这天我的表现特别好,每一个球都发过了网。男排的两个队长都说:“合格啦,今天不用练了,回家吧。”体锻课刚好下课,C也还了乒乓球拍。“你回家吗?”他问我。
  “不,我要打扫卫生。”我说。
  “那我等你。”他说。
  “哦。”我很不争气的,全身很不听使唤的,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包干区在杂草丛生的花园旁。到我打扫回来,他果然在教室里等我。秋天渐渐深了,日光越变越短,外面银红色的天幕,被窗框分成一块一块的,而C就嵌在这样的背景上,像是一副剪影。
  值日生要负责“三关”——关门,关灯,关窗。他已经帮我关了两样。
  “你带我去XX中学看漫画书吧!”
  “恩。”我不由自主就答应了。收拾书包,一起出门,他帮我完成最后的“一关”,又一起去拿自行车。
  车棚安静,同学都走光了,麻雀也回家了,落叶被扫得无影无踪,踩在地上,听不见秋天的沙沙声。只剩我们两个人自行车——我的是粉红色的,他的是墨绿色的,竟恰巧并排放在一起。
  谁都没说话,走上去,钥匙叮叮当当地作响,“喀啦”,打开了各自的车锁。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是一串串的钥匙,玲玲珑珑,握在我的手中,让我开启,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从前读的诗,毫无瓜葛,毫不恰当,偏偏浮上了心头。
  遵照校规,我们推着车子出校门,才各自骑上了,我带路,并排,却保持着半米以上的距离,到XX中学去。
  那所中学不像我们,呆在大学的保险箱里,他们的学习压力很重,这时候,学生才开始陆续放学。漫画摊的档位兼卖小食,生意很好。老板早就识得我,大声打招呼。我就跟她介绍:“阿姨,这个是我同学。”
  老板说:“好啊,好啊,又是高才生。新书在这里,你们来看吧。”
  是成田美名子的《双星记》,以前在《画王》上连载过。
  大大咧咧的阿妮斯,隐藏自己感觉的西瓦,有时有点小冲动的性情中人塞弗尔。纽约一所高中的走廊里,“我想和你做朋友”,开始了整个故事。
  翻了几页,看到阿妮斯和双胞胎中的一个坐在同一张桌子跟前吃午餐。
  C突然对我说:“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恩,好啊。”我头也不抬——难道还有其他的回答吗?
                 
  就这样,稀哩糊涂,莫名其妙,完全不符合少女漫画规则,我跟C开始交往。
  他没有每天早晨骑车上我家来(一方面是因为实在太远,另一方面我怕我妈知道了骂我),但是每天放学必然要跟我走一段。
  他也没有每天跟我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不知道隔壁班那一对是怎么做到的,我好像从早到晚都很忙),但是中午一定要在一起吃饭——我们都改变了去食堂排队的习惯,走到学校的侧门口去买牛肉锅贴,九毛钱一两,便宜好吃。我们可以一起穿过午饭时空旷的操场、乒乓球台,排球场,一直走到侧门的小卖部窗口边,然后再捧着锅贴穿过排球场,乒乓球台,操场,回到教室里吃。
  他照旧检查我的数学作业。测验前会用练习册拍着我的脑袋说:“这次,我要带着个小傻瓜一起复习。”
  我照旧把漫画带来给他看——好多年以后,我觉得奇怪,他一个喜欢看《兵器知识》的男生,怎么会跟我看少女漫画?当年流行《双胞少女》,《白色圆舞曲》,《阿尔卑斯玫瑰》,也有人在重温《侠探韩羽良》和《猫眼三姐妹》——还有《双星记》的后传《亚力山大》,主角雷文就是个像C一样俊美如女生的人,他做了模特儿,有一天,他女朋友安普看着他的杂志广告说:“好帅呀。”雷文就抱怨:“你应该对着本人说嘛。”而安普真的展颜一笑,说:“好帅啊!”雷文又羞得满脸通红。
  这个细节,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我好想自己有安普那样的胆量,可以随时随地说出一切想说的话,可是,我却连说一句最基本的话,都没有勇气。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想不明白。我好像很怕别人知道他说过他喜欢我——甚至有一次,A跟我说,隔壁班上某人讲:“你看你们班的M和C,每天中午一前一后去买锅贴,看起来就是天生一对。”我听了跳起来:“造谣!造谣!胡说八道!”
  A看着我:“造谣嘛,你干吗这么激动?”
  我答不上来,急得脸发烧,好半天,憋出一句很傻的话:“那你明天中午也一起来吃锅贴啊!”
  A笑:“拉上我,就没事了么?你骗谁呀?”
  我不管,我就是要拉上她。
  C没有发表意见。反正A跟我们两个都是好朋友。
                 
  十一月是我生日,也是学校艺术节。有美术、书法、摄影、篆刻展览,卡拉OK大赛,文艺汇演,和篝火晚会。
  我们最喜欢的,当然是篝火晚会——先是各个班级自己开联欢会,接着去操场上分年级跳集体舞,然后就是点篝火了,高中部的人和老师都喜欢一对一对去跳舞,我们初中部的人则喜欢一人点一支蜡烛,四处游荡扮鬼吓人。初一的时候,我们只有被吓的份,到了初二,大家等不及要好好报仇。
  我们班的班级联欢会很无趣,BB是文艺委员,游戏没人玩,节目没人看——我唯一还记得的节目就是七八个男生的小合唱,歌名叫《爱与喜欢之间》。是黄安的歌——他流传最广的曲目应该是《新鸳鸯蝴蝶梦》,早已被我们篡改成“昨日你家发大水,你妈变成老乌龟……”
  《爱与喜欢之间》却是不同的。我记不清楚词了,依稀还有一句是“你的妈妈总是叫你别跟我疯疯癫癫,你的朋友总是问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其余就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爱与喜欢之间”。
  C也参加唱的。A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推我,她说:“这歌多贴切!”
  我埋头吃巧克力和加应子,不予理会。
  没多久,歌唱完了,各班订的盒饭也来了。C因为在讲台上表演,所以“近水楼台”先拿了两盒来,一盒给我。A“呀”地叫了一声,拿腔拿调地,朝我挤眉弄眼,接着又瞪C:“啧啧,有人重色轻友哎,以后别找我还书了!”
  C愣了愣,把另一盒饭给了A,自己又重拿一份来,还向A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A哈哈大笑,唱道:“恋爱恋爱太多的谁是谁非,想爱就爱何必要等到后悔……”
  C不和她计较,我却脸上发烧,气得拿筷子去打A的头。A灵活得像是江湖女侠,一闪身就躲开了,我的筷子却脱手飞了出去。
  A和C都是一怔。A说:“哎呀,我再帮你拿一双来。”就来离开位子。
  我心里却感觉很惊慌很惊慌,觉得好像有很……恐怖(?)的事情会发生——好像历史课上讲的,一切都酝酿成熟,只等一根导火线——今天的班级联欢会,会上的歌,A来开玩笑,都似乎是要引出什么更大的,叫我不知怎么应对的事。
  我有第六感!
  于是赶紧寻找出路。正听见生活委员喊:“要买蜡烛的到我这里来报名。”就说:“我去给你们报名吧。”便离开了位子。
                 
  我不仅去报名,还自告奋勇帮生活委员一起去买。买完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教室,在操场上等着集合跳集体舞。
  这舞乱哄哄的,是班长喊拍子,女生内圈顺时针转,男生外圈逆时针转,交换舞伴。A没有轮到和P跳,我没有轮到和C跳,但是A和C跳过一次,然后音乐就结束了。
  我依然被第六感里的恐惧支配着,连蜡烛也没点,就急匆匆逃离了队伍。
  “喂!”听见C在喊。
  我不该回头,可身子已经转了回去:“干什么?”
  “你往哪里冲啊?”他跑过来,手里是一盒火柴,擦亮了,像捧着一颗星星。于是我手里的蜡烛着了,跟着,他凑过自己的蜡烛来,火焰成双。
  眼睛看到火焰,眼睛看到眼睛,眼睛又看到眼睛里的火焰……描述起来是绕口的,身临其境地感受起来是头晕目眩的。
  “我们上X园那边埋伏着吓人吧。”他说。
  X园是外籍教师的住处,冬青树高大茂密,投下浓浓的阴影来,使那里显得僻静又幽密。
  一场战争,要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在C在掌握之中。
  “我……我……”搜肠刮肚,想找个借口溜开。因为我有预感,我会死无全尸。
  一群高中部的人大声唱着歌跑过,乱哄哄像一团潮水。那情形,用电影镜头来描绘,将会看到许多模糊的动态的人,以及清晰的静静的我和C——是慢镜头,所以显得很长,实际上大概只有一秒钟那么短,C突然拉起我的手:“小心!走啦!”
  ——好久以后的某天,一个从台湾来的借读生不知怎么会跟我聊起boyfriend的事情。她说:“没牵过不能算哦!”
  我于是很仔细很努力地回忆——我和C牵手,大概就只有那一次。
  他其实一拉了我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把我拉离了高中学长的人潮而已。
  可我却仿佛一直被他拽着,走到了X园巨大的冬青树下。
  蜡烛跳动着微弱的光,他开始跟我说话,说了很多,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然后突然听他轻轻的说:“你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吗?”
  我立刻被蜡油烫到了手——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既不能思考,也不能行动,周遭的事物好像都掉进了黑洞里,只剩我俩;而对此情此景的记忆好像也被黑洞吸走了,只剩这么一幕:黑夜,两支蜡烛,两个人。
                 
  我不记得最后怎样收场。不过我知道,我没说出口。而且我确定C没有逼问我,因为我毫发无损地回了家,睡着了觉,第二天到学校,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相比电视里演的,漫画里画的,还有歌曲里唱的,我大约更喜欢这样窝囊的“混”下去——如今分析起来,我这懦弱又自卑的人哪,是对这浑浑噩噩的感觉上了瘾吧?
  于是一切就都成了磁带上空白的沙沙声,从一九九四年的深秋直到一九九五年的暮春——上课,写作业,看漫画,打排球(似乎我因为花太多时间在排球上,已经退出了体操队),吃饭,和朋友聊天,包括A和C,还有E,还有Y,还有所有人……依稀下过一场大雪,我们这所没有升学压力的学校奢侈地放假半天,然而英文外教却在X园的门口摔断了腿,后来在口语考试时就拿我们大家出气……新学期分派新包干区,我们班竟被分去扫厕所,所有人怨声载道……
  再细细想:这些是那时候发生的吗?还是一九九五年秋到一九九六年春的事?
  我现在再来翻看当年的日记,大部分纸页上写满了关于武侠小说的构思,生活的蛛丝马迹难以追寻。
  不过有些事情不需我来记,校史陈列室里都会摆着——一九九五年的春末夏初的时候,迎来一年一度的外语节,热闹程度跟艺术节不相上下,甚至,大约因为天气暖和的缘故,大家的兴致比艺术节时还要好,说,初一的时候没有资格上台演英文剧,这次要把握机会——听说隔壁班演《睡美人》,不知最后王子会怎么让公主醒来?大家都咬着嘴唇偷笑,明知道有些情节决不会发生,偏偏就要心痒痒,还要嘲弄别人。
  我们班演《小人鱼》,甲、乙两个外语小班合作。外语老师计划叫C做王子。BB是文艺委员,她自己要做小人鱼,结果我们小班就一个主角都没有了,大家不服气,吵翻了天。
  A是英语课代表,中午的时候招集全小班开会,看看怎么才能挽回。讨论了半天,大家都觉得,BB“以权谋私”,主角应该像选班干部一样,全班投票来选。
  我们班推选谁呢?会上讨论不出来,会后A说,要我去。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她说,你口语比BB好呀。
  可是上台又不看口语,看长相的!
  A想了想,又说:“你可以叫C跟老师说嘛,他一定很想跟你演,而他又是老师‘钦点’的。”
  我白她一眼:“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A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总行了吧?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我觉得BB很喜欢C,她是故意的。”
  So what?
  “你就跟C讲,你不想他跟BB演戏。”A不死心,出个馊主意,“让他去和BB说,假如不让你演小人鱼,他就退出——”
  我瞪她:“神经病。”
                 
  不听A的提议,自上我课,写我的作业。到下午第三节自习课的时候,BB进教室来了,说:“C,老师找你。”C应声出门,BB就狠狠朝什么人瞪了一眼——我们小班的人都比较讨厌她,叽里咕噜开始议论。
  我埋头看书,不理会。到放学的时候,我看C还被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
  第二天头两节就是外语课,外语老师说,外语节的事情大家都很积极,初三的学长因为临进中考而不能全力准备,所以我们是代表初中部最好水平,大家一定要努力争取优胜奖;凡是参加演出的同学,可以免除每天背诵课文……《小人鱼》的剧决定BB演人鱼公主,P演王子。
  大家都一愣,但立刻兴高采烈起来。我望望A,她别有用心地朝我笑。
  到课间,她跑到我的位子上来,挤挤眼睛:“怎么样?你看你的名字有多大的号召力?我就跟你说,只要是你不想C跟BB演,他就不会和BB演的。”
  “神经病。”我说,“是老师叫P演,和我有什么关系!”
  A凑进了,点着我的鼻子:“小没良心。要不是C退出,老师怎么会叫P来演呢?我昨天跟C说啦,你不喜欢他和BB在一起,可是BB又坚决不肯让出小人鱼的角色来,而且,因为她姑姑是XX歌舞团里管服装的,如果不让她演,我们就借不到裙子,C就只好退出啦。老师很生气,训了他一下午呢。”
  我呆了呆:“你去和他说?”
  A点头:“是啊,还不谢谢我——你没看到BB的表情——退出的又不是她,她却气成那个样子,可见心里是有鬼的。我是你,我也不放心她和C演戏。”
  这……这……这……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呶,现在是一举三得。”A道,“既拆穿了BB的阴谋,又证明了C很在乎你,给你打一计强心针,还在我们乙班选了个主角——他们甲班的人,常常欺负我们,现在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她不问青红皂白就替我说了这样的话,我以后……以后还怎么继续“混”下去?
  我一定要和C说清楚。
  于是,课间操的时候,趁着人多声音嘈杂,就在楼梯口拦住他:“你去演王子吧。”
  “什么?”
  “你去演王子吧。”我重复,“那些话……不是我叫A去说的。”
  “我知道。”C看着我,“你不会说那样的话。”
  他的样子很平静,吃惊的是我。“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先很严肃,接着他就笑了,“你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
  一语双关,或者只是我听者有心,脸上立即发烧,嘴巴则立刻否认:“没,我心里也没这么想。”
  “真的?”他好像不相信,又好像很失望。那表情太复杂,我解读不了。
  “真的。”我反射性的说出这个词,仿佛小孩子调皮,见父母举手欲打,就本能地把胳膊护着脑袋一样。真的,这两个字在那一刻对我不代表任何的意思。
  课间操的音乐响了起来。我是班干部,那时候也已经入了团,事事要起带头作用。就不再和C说话,跑步到操场。
                 
  这天中午,《小人鱼》开始排练。P在操场上跟人踢球。王子又换成了C.我心里有一点发慌,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边飞快地写数学作业,一边竖着耳朵听小教室里的动静——BB的声音很好听,好像她小学的时候就经常上台朗诵,初一的时候也代表我们班参加过年级的卡拉OK比赛,还得过优胜奖呢!
  小人鱼住在海里的时候也有美妙的歌喉,但是为了能把鱼尾劈成腿,好上岸陪在一见钟情的王子身边,她宁可用声音来交换。
  她说:我爱王子,为了和他在一起,我不怕失去一切。
  我静静的,一心两用,就等BB读这句台词。
  假如我是小人鱼,那该……念头才一冒起,立刻被我打消:这怎么可能!
  正好座位跟我隔一条走道的J在叫我:“你做物理作业了吗?”
  我愣了愣:“没,我在写数学作业。”
  “哦,那没事了。”他嘟囔着,“这题目好像出错了嘛……真是……”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小人鱼已经吃下了巫婆的药,成哑巴了。
  C到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响才回来,没时间抄我的数学作业了——实际上他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也许平时他上课前也不回头来看我的,可今天,我心里正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他这么匆忙地进来,接着就低头看起物理书,我心里的那些吊桶们哪,何止七上八下,还都缠在了一起,一团乱麻。
  挨完了一节物理一节政治,接下来是体锻课,演戏的人都去排练。A为了我们乙班的面子着想,去出演巫婆了,还拉了好几个女生去演贵妇人。她对我说:“你不要来,省得BB耀武扬威的气你。”
  可是我不去,能做什么呢?排球队只剩几个人还在训练,男排的队长说,干脆男、女排混合起来,和隔壁班打练习赛——他们班的人也有许多去排《睡美人》了,但是那对早恋的没去,男生是他们班男排的,女生是女排的,场上并排站着,春天的阳光让他们有金色的光彩。而我,只有蓝色的护腕紧紧、紧紧地贴在手腕上。
                 
  我开始后悔。
  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多天,从早自习到上课,到午休,到下午的课,到体锻,到放学后——若叫我回忆起究竟做了什么,我记不确,我只记得坐立不安,深深的后悔。
  C很忙,他也许跟我说过话,也许还抄过我的数学作业,可我心里觉得,有什么事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
  第二个礼拜的礼拜五,全校的文艺节目汇演。上午高中部,下午初中部。因此,我门初中部上午还照常上课,中午各班演节目的同学才开始化装准备。我们没节目的人都留在教室写作业,等到两点钟才到礼堂去。
  “喂!”又是座位跟我隔一条走廊的J叫我:“数学作业写完了?第二题要用两种解法,你怎么写的?”
  我说:“哦,是这样……”就把答案给他看。
  他不同意我的解法,说我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我也不同意他的解法,说投机取巧,不具普适性。争了一会儿,没结果,也没意思。
  偏在这个时候,C回来了,化装已毕,雪白的扎袖衬衫,黑底绣金的马甲——这学期开学,他已经取掉了牙套,再挑不出缺点来,活脱脱就是一个王子的模样。J叫他:“呀,王子殿下,来的正好,我们吵不出对错来,你用什么解法?”
  C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我的作业本,脸一沉,道:“不晓得。”从位子上拿起书包,几乎是冲出了教室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从J的手里把作业本抢了回来。
  实际上……其实……不是他所想象的……我们只不过是……
  我好想好想追上去,但是腿脚发虚,动不了。
                 
  我们班演得不是很成功。大家都说,王子虽然帅,但太“酷”了一点,不过隔壁班的《睡美人》最后笑场了,更加失败,所以我们还是得了个二等奖。
  汇演结束要参加外语角,熙熙攘攘的好多人挤在一起。可冷不防天空一个炸雷,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大家纷纷抱着头往楼里跑。
  我没精打采,走得很慢,回到教室里已成了落汤鸡,而同学们早都一哄而散了。把湿湿的,才刚长到齐肩的短发顺到耳后,慢吞吞地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和C一起去车棚拿车,一起骑一段路,到X广场的转盘才分手呢?
  在一起的时候我记的很模糊。不在的时间却记得清楚——我像游魂一样,从XX东路骑到XX西路,新的漫画是池田理代子的《奥尔菲斯之窗》,C还没有看过呢——奥尔菲斯之窗,在那里看到命中注定的爱人,但最终要以悲剧收场……尤利乌斯……伊扎克……克拉乌斯……他们会怎样?
  我要怎么办?
  又是一个霹雳,傍晚的天空相当的昏暗。走廊里黑黢黢的,顶灯坏了,亮一下,灭一下,好像恐怖电影里鬼怪出场的前奏。
  我的鬼怪是BB,突然进来了,头上还戴着人鱼公主的王冠,长长的黑头发打湿了,更显得服帖,衬出她的脸又白又小。可她的身上没有湿,玫瑰红色的公主裙外披了一件校服——女生的校服是海军大翻领,男生的校服是尖尖的西装领。
  那是件男生的校服,我一见就看出来——雷声响了,我的耳朵里轰隆一声,眼前也模糊,低下头去,湿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滴滴嗒嗒,水珠儿掉下来。
  “就剩你了?其他同学都走光了?”BB问我。
  “恩。”我点点头。
  “哎呀,那怎么办?”BB轻轻跺着脚,“老师叫我来通知班干部留下来打扫卫生呢——我们演节目的都要留在礼堂里照大合影……”
  “那我来扫。”不等她把话说下去,我急忙打断。
  “好吧,那我跟老师说。”她把那件校服又拉紧了些,“我们拍完照也会来帮你的。”
  “恩。”我等她出去,才敢抬起头,然后盯着窗户和外面的雨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天空完全黑下去,直到透明的玻璃变成了镜子。我看见自己,其实没有哭。
  没什么好哭的。
  半个学期,一个寒假,再加半个学期。这个环形跑道,我跑啊跑,想着最终是要回到起点的,后来又突然发现终点和起点或许还是有所不同的,现在真正跑到了,发现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回到家,洗了澡,擦干了头发。
  灯光暖和而干燥,身上仿佛痒痒的。
  日记本就藏在抽屉里,里面夹着好多C上课时悄悄传给我的小纸条,他说:你的头发又翘起来了呢……老师讲课好催眠,你中午要不要来我们外语小班的教室里写作业?下午你要去打排球吗……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喜欢你会画画,喜欢你发球经常发不过网,喜欢你有时凶巴巴的,喜欢你用这样天蓝色的文具盒,喜欢你用这样的铅笔……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何必把每个秘密都公开呢?倒不如把他藏在心里,回味起来却也有趣味……
  一天一天,日记一页一页,小纸条淅沥桫椤地掉出来。
  我让它们掉在抽屉里,不去管它们。
  在本子的空白上,我写道:我每天上学要10小时,打排球1小时,写作业和复习功课要3小时,看漫画要2小时,写小说要2小时,看小说要2小时,写日记要1/2小时,剩下三个半小时,用来吃饭和睡觉。我的时间已经很紧了。结论:我没有时间和C交往。
  写完,我觉得自己做出一道很好的证明题。
  关灯。睡觉。
                 
  周末之后,雨过天青。我想我要按照自己证明的定理来生活。
  早晨到学校,把数学作业交了,前一晚已检查过,没有一道错题。接着上课认真听讲,中午乖乖到食堂吃饭,然后去外教图书馆自休,遇到J也在那里,就和他讨论物理作业,下午上音乐课,体锻课,打排球,打扫包干区,回家——C,他也没有和我说话。
  我们这样冷冷淡淡,平平常常地过了下半个学期,连放学也不再一起走。
  A来问过我,说,你们干什么?吵架了吗?
  我说,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没什么。
  她说,你啊,你……
  我说,陪我去看漫画吧。
                 
  很快是期末大考,跟着是轻松愉快的暑假,我在日记本上天马行空地编造故事——发生在清朝,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公子王孙,侠客美女,勾心斗角,恩怨情仇……三代人,倘真的写出来,要有百万字,都是悲剧。
  其实我小学的时候很讨厌悲剧,看到《雪山飞狐》里程灵素死掉,闷闷不乐了很久。
  但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我迷上悲剧——《天龙八部》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就连古老十八代的经典漫画《小甜甜》,那么上进,上么天真,结果,苏珊娜断了腿,甜甜只好放弃狄理斯——我始终觉得欧拔先生不如狄理斯,哪怕他是山丘上的王子……
  古龙还有一句话,说爱情是短暂的,会转淡,会变成亲情,友情,或者其他。
  原来爱情的本身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消失的,是要悲剧收场的。
  人们,甚至小说里的人们,为什么意识不到呢?
  我写:“鱼啊,你不知道海,因为你在海里。”——这话后来在高一的时候被语文老师看到,说,我的文章像比同龄人老十岁。
  其实,我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海。
  但是,我开始有一句名言:只有看破红尘的人,才能写出精彩的爱情小说。
                 
  初三开学前,班干部照例要先到学校打扫卫生。八月的日子,校园里有嘶叫的知了,阳光借着绿叶发出响亮的哗哗声,炎炎,和一九九三年我才进中学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班长和副班长扫教室,劳动委和生活委打扫包干区,文艺委、学习委和宣传委擦玻璃、墙壁还有日光灯的罩子——BB没有来,我和学习委抱怨了几句,也没办法,一人多分担半个人的工作。
  好容易打扫完,大家都热得一头汗。班长说,散伙啦,回家吧!可才说完,班主任老师又来叫我:“M,还有新学期新气象的黑板报,我把材料准备好了,你赶紧出一下。”
  “哦……”我满心不情愿,跟进办公室,即傻了眼。
  C,他就站在那里。
  我没了呼吸,只是一刹那:没事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符号,和数学练习册里的那些没有两样。
  “C今天刚好来学校拿东西,叫他帮你一下。”老师说,“C,你有时间吧?”
  C没说话,但点了点头,从老师手里接过写着“好好学习,备战中考”之类的材料,跟我一起回到教室。
  我们谁也没说话,除了特别必要的,比方我说:“你的字比我好,还是你写字,我画花边吧。”他就说:“好。”
  没有在松鼠上画吊死鬼,没有在石头上画蜈蚣,也没有把粉笔掰成一段一段乱丢,这天的效率非常高,只一个多钟头就完成了。
  我们默默地收拾着,这时他问:“你回家吗?”
  我说,是。
  他就问:“一起走吗?”
  我一愣。
  他立刻说:“哦……算了,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要到年级组长老师那里去拿——对了,这本书——”他从书包里掏出来:“麻烦开学的时候叫A帮我还了吧。”
  “啊……”自己为什么不还?
  我不及问,他已经背起书包出去了。
                 
  初三开学,班上发生了大变化——年轻时髦的班主任调到低年级去了,理由是“没带过初中毕业班,经验不足”,换来一个教数学的老太太管我们。她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立刻要重新排位子,叫大家都上走廊里按照个头高矮站好,且要分成甲乙两班站,将来排好位子,就是甲班的人和甲班的人坐,乙班的人和乙半的人坐。
  我的位子因而调到了第四排,左边坐的是J,右边坐的是A.朝乙班那一边随便瞥了一眼,不见C也不见BB.他们缺席吗?我想问A,不过不好意思,因为没有理由。
  老太太开始新学期的训话:同学们不再是小孩子了,初三和初一、初二不同,我们学校虽然是上大学的保险箱,不过那是指的高中部。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初中挑你们已经是百里挑一,你们考高中时,学校还要从你们中淘汰掉一些混日子的人,这样剩下来的才是合格的好学生,将来可以保送重点大学……总之你们要努力……不要指望直升高中部,要成绩很好的个别同学才会有这样的机会,比如你们甲班的C和BB,这一学年被学校送到国外去交流了,他们两个回来后直升高中部,其他的人要考,不要抱侥幸心理……
  同学中响起“哗”的一阵议论声:难怪不见他们两个来上课……C的成绩很好,可是BB算什么呀?她家是不是跟校长有什么关系呀?不公平……
  “安静!安静!”老太太用教鞭敲着讲台,“平时不努力,看到别人有好机会就羡慕了?现在开始上课,讲抛物线,把书拿出来!”
  同学们依然不肯停嘴,不过声音小些罢了,J和A也隔着我在议论。我听不确他们说什么,只愣愣地坐着,脑袋一片空白。
  他走了呀……走了呀……都没有跟我说一声……我为什么那天没有答应跟他一路回家呢?我为什么出黑板报的时候没有跟他多说几句话呢?我为什么……
                 
  午休的时候,A拉我到长廊里坐,女生有女生的small talk.她盯着我:“C要出国的事,你早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看你看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晓得了!他怎么没告诉你?”
  “他干吗要告诉我?”
  A看起来好严肃:“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啦?不许骗我,不许打岔,要不然我翻脸了!”
  我们?
  因为下午有音乐课——初三还能上,实在是一种奢侈——我带着音乐书,眼睛直愣愣盯着书页上的五线谱和豆芽菜,一排,一排,一排,一排,像天空布满平行的电线,歇着胸口有一撮儿黑毛的麻雀,有的在懒睡,有的在多嘴,有的只是侧头观望。这画面属于春天?夏天?还是秋天?无论如何,都远去了。
  听到操场上有几个“初一小孩”在哄闹,学青蛙叫。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要快乐起来!我要快乐起来!
  于是我用手一拨旁边的树丛:“我们拜拜了呗——”
  “什么?”A跳了起来,打断我的话,“怎么拜拜了?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其实我们从来也就没开始嘛。”
  “我不信!”A道,“说过骗人要翻脸的,你们不是玩‘地下情’吧?”
  “呸!”我推她一把,“你这八卦的家伙,漫画和日剧看多了吧!什么地下情,初三这么忙,谁有工夫瞎混呀,要是考不上高中部,我可要去跳楼了。”
  这已经是转移话题了,不过A和我一样,成绩中不溜秋,今天上午的数学课被老太太喊到黑板上做题没写出来,她觉得特丢人,于是立刻就被这新话题给吸引了,道:“可不是?唉,我妈会骂死我的——我和P其实也完蛋了。”
  “什么?”我乐得她不再逼问我,“你们都没开始,怎么完蛋?”
  A洒脱地一笑:“嘿嘿,对了,我们叫做‘真正的没开始’——我跟他表白呢,他拒绝我。”
  “什么时候?”其实我的八卦神经一点儿也不比A的弱。
  A吐了吐舌头:“去年篝火晚会上啊,本来以为很浪漫的,谁知……嘿嘿……”
  我不知要说什么,她也沉默了一会儿。这长廊在春天的时候开满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的,俏皮又可爱。现在只剩叶子,茂密,阳光从缝隙里斑斑点点地撒下来。
  好久,我说,A,你真的不在乎了吗?
  A说,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说。不过你好勇敢,居然敢跟男生表白。
  A说,那是,我跟你不同,坐在那里等人家来追你,我喜欢《东经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好可爱。
  “是很可爱呢!”我说,“要是能像她一样乐观就好了。”记得C也跟我说过他喜欢莉香。
  A推了我一把:“什么嘛!你不要老是这么看轻自己啊,其实你又聪明又漂亮,我要是像你,也许P就不会拒绝我。”
  “胡说八道!”我脸上发烧,赶紧转移攻击目标,“你还是很在乎P哦!”
  “我打个比方嘛,帅哥谁不喜欢?”A笑,透过深深浅浅藤叶,仰望天空,白云悠闲,只有少年时才有心情这么欣赏。“不过,P好没有眼光,居然喜欢BB……”
  “啊?BB?”我惊讶。
  A说:“可不是?上学期外语节的时候我才看出来,看完节目,你们都去外语角了,只他没去,跟我们演节目的留在礼堂里。后来下雨了,老师叫BB赶快回去通知班干部打扫卫生,我看他把外套借给BB穿呢。”
  是他的!我心里一震……但是现在还能怎么样呢?已经“完蛋”了呀!
  A侧头看着我:“你和C怎么会完蛋呢?我不相信——真的,是他亲口跟我说,你又聪明又漂亮——”
  “你又来了!”我叫起来,“不许胡说八道!”
  “骗你是小狗。”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P.”
  “什么?”我愣了愣,“那你喜欢谁?”
  她看我一眼:“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其实,我跟P其实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一点儿都不了解他,倒是C……”
  “你喜欢C?”
  A笑笑:“是啊——从初一开始,天天跟你们两个在一起,还帮他给你传纸条,也帮他给你挑过生日礼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浪漫的男生哎,简直就是日剧里才有的——喂,说好不许生气的哦!”
  我不生气,我傻了。
  在蹩脚的电视剧里常看到一些可笑的情节,我们都知道可笑,但临到自己,却又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法。也许人生本来就蹩脚,电视剧只是对人生的真正总结,又或者人对于很多情况无法在生活里学习,都是通过看电视,潜移默化,临到跟前,自然就做出电视里那种举动。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永远争不清楚。
  我说:“A,你该早点儿告诉我呀!”
  她呆了呆:“干吗?”
  我说:“你这么喜欢他,我可以让的。”
  ——见鬼了,在写到这一行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好蹩脚,比电视剧还蹩脚。小孩子懂什么呢?说的好像有天大的事一样,年长的听了,一定喷饭不已,丢一句:“这是过家家酒吧?”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有规定,谁,在什么时候,懂得或者不懂得什么事吗?
  A,和我一样的年纪,笑不出来,很郑重,很郑重:“M,听到你这样说,我好开心。”
  “哎?”我疑惑。
  “其实我跟他说过——不过他拒绝我了。”
  “啊?”我几乎除了但音节,想不出别的来说。
  A伸了个懒腰:“就是上学期外语节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他吓了一跳,然后说,不行,他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垂下头去:外语节……“算了吧,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哦!”A说,“不过M,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永远做好朋友,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A点点我的鼻子:“真是的!拉勾吧!”
  我们的友谊从此牢不可破,初中、高中、大学,到现在,即使天各一方。
                 
  但A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坚决不相信我和C会就此“完蛋”。她说:“他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你等着吧!”
  于是每天放学的时候,她必然要押着我一起到传达室去看信,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没有只言片语,这才真的死心了。C,从我们的话题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中考,中考,还是中考。
  当然,偶尔还说说漫画,《奥尔菲斯》之窗那时候正出到第六卷,可城管的老是突击检查小摊小贩,漫画都长久没有更新了。
                 
  转眼到了十五岁的生日,这天恰好是艺术节的篝火晚会。但初三备考紧张,所有活动一律不参加,别人热火朝天地准备联欢会、集体舞,我们就在教室里做卷子。
  一场模拟考完,大家都拥到走廊上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也看看别人过节,以解眼馋。
  我瞄一眼年级组的通告黑板,看上面是图书馆老师抄的一份名单:以下同学借的书已经过期,请尽快还到图书馆来,否则影响你们本学期的操行等第评定!
  便一行行地扫下去,看到C的名字。
  呀!他托我交给A的书,竟忘得一干二净!
  赶忙跑回教室里——那书还被我塞在抽屉的最里头,是一本《王后的项链》,讲断头艳后玛丽。安德瓦内特的故事,大概当时C向我借《凡尔赛的玫瑰》看,里面提过这一节,于是他就到图书馆找来读读。
  好遥远的事啊!
  我把书翻开,纸张古旧而粗糙,以前的一些同学不爱惜,还在上面留下了墨宝。
  要是交给A,恐怕会被她骂,我想,还不如自己去还。
  上课铃又响了,还有一场模拟考,结束时约六点钟,大家肚子饿得扁扁的,许多人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闪人,还有些兴致尚好,打算去食堂吃东西,然后偷偷参加初中时代最后一才篝火晚会。
  A是后者,她问:“你要不要来呀?”
  我说:“好吧,你先帮我买盒饭,我找老师问个题目,一会儿就去找你。”
  “切!你这学霸!”她骂。
  我笑笑,跑得快——撒谎,我当然是去图书馆帮C还书了。
                 
  图书老师脸色难看,叫我自己填表格,再把书放回架子上。
  我把书卡从C的借书证里找出来,工工整整地写上还书日期,插回到书封底的纸口袋里去——哎?那口袋里有个方胜!
  扑通!我的心重重地一捶,接着就不会跳了。
  不过我的手比作贼的还利索,迅速把方胜抽出来,装进口袋里,然后跟老师说声:“我去后面放书了。”便快步躲到最末一排书架的后面。
  日光灯坏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光,我把方胜拆开来——也许跟我没关系吧?应该跟我没关系吧?肯定跟我没关系吧……
  “M.”第一个字已经跃入我的眼帘,“我知道你生气了,其实我不应该乱发火的。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你不要生气了好吗?我要到美国去交流一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才好,怕你还不理我。这是我在美国的地址……你会给我写信吗?C.”
                 
  没有去食堂找A,我独自游荡到操场上——初中部的人在跳集体舞,结束了,是高中部的人跳。篝火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跳的要好得多。学姐们的脸上有笑容,跟初中小丫头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像她们的心里头有一个熔炉,在铸炼,而热力就这样自然地喷射出来——那个选上少年希望之星学姐,她和学生会的体育部长一对,文艺汇演上,他们扮过《罗密欧与茱丽叶》。她很漂亮。他很英俊。他们好般配。
  舞会属于公主和王子,也属于灰姑娘,可能也曾经会属于一个丑小鸭,但不属于我。我亲手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遗憾吗?后悔吗?迷惑吗?彷徨吗?
  摸到口袋里的方胜——我要给他写信吗?
  不知道啊!
  无聊的,冷清的,我想默诵些旧诗,可想来想去,只记得《盛装的时候》,游荡的死神,把襟花插上将将冷却的头颅。
  好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我打了个冷战——真的很冷,十一月的夜,呵出是气都是白茫茫的。
  “喂,你怎么躲在这里呀!”是A的声音,“我给你买了盒饭,还有蜡烛呢!”
  她端着蜡烛跑近了,递给我一支,点着:“大家都到后操场去了,看到男生班的体育老师和我们女生班的体育老师跳探戈,你要不要看?”
  我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是一双,是一对,过去也有过,不过以后的不同。
  一切都不同,我要重新开始!
  于是我笑了:“好呀!”同她手拉手从欢乐的人潮里穿过。经过篝火旁边的时候,我把方胜丢进了火里——再见,十五岁之前的青葱岁月。
  再见,神秘的代数和暗恋的方程式。
                 
                 
  后记
                 
  我其实在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就想过要写下我和C的故事,因为怕将来忘记了。不过拖到现在才终于完成。
  这是一篇小说,里面的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C其实到高中才出国,那时我们已经不在一个班上了。他出国之后,我们还通信一年,但他回来了,我们却无疾而终。初中时的我大约真的是自卑的,不相信那样优秀的人会喜欢上我——我重新开始,在高中里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优秀的人,如今翻看中学的众多奖状,都是高中时得的。我该为此感谢C吧?当然,我的排球技术依然很差劲。
  常常想,这样的故事不会有多少人喜欢,因为真的莫名其妙,无始无终,有些地方还写得很仓促。然而,我还是要把它写出来,献给我中学的那些同学们,献给去了就不再回来的岁月——C,我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A,已经远嫁他乡。
  都讲“物是人非”,可今年暑假回到阔别三年的母校,才发现从前的教学楼——除了有图书馆的综合楼以外,全部都拆了,新的大楼整洁漂亮,房间众多,像迷宫一样。X园也不见了,冬青树荡然无存,和老师聊起来,她们对这个郁郁葱葱的园子很有感情,言语中有好多惋惜。
  我只好感叹:连物都“非”了,何况人呢?
  用席慕容的诗来收尾吧——
                 
                 
  我难道是真的在爱着你吗?
  难道,难道不是?
  在爱着那不复返的青春?
  那一朵,还没开过就枯萎了的花,和那样仓促的一个夏季。
  那一张,还没着色就废弃了的画,和那样不经心的一次别离。
  我难道是真的在爱着你吗?
  不然,不然怎么会——爱上,那样不堪的青春?
                 
                 
  窃书女子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三日傍晚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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