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上』...【十方·派生】

2006-09-09 18:40 | 林柯




| 掌中『上』...【十方·派生】


| 世界



老太太事件过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忆起陈老板替她摘下面具的一幕,如镜头晃动般在脑中闪烁,那张年久失修的脸上斑驳的泪水,就像某种记忆长河冲刷着时间于脸庞的印记,上面漂浮诸多尘埃——连生命本身也被冲刷,直至灰烬,躯体土崩瓦解,情感消耗殆尽……

这难免使得我疑惑为什么活着,即使这种疑惑是暂时的,疑惑过后依然要继续活。不过它总有它的好处——能让你思考。你知道你还能思考。思考很多,明白儿时的幸福是实物,长大后的幸福是状态,到后来幸福既不是实物也不是状态,幸福是一种领悟。

我想等把大脑上的沟回都长到脸上变皱纹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拥有某些东西,比如难以磨灭的记忆什么的,后来想想不用担心,除非我活不到那时候或者得了老年痴呆症——任何人的记忆都不能被抹杀。

我不清楚人是怎么着就陷入一场沉沦的,甚至有时候,当事人本身也未曾了解。投入情感,不可挽回,执拗到遍体鳞伤,一切仿佛顺理成章。我想起外公死前说的那句话。

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他说。

如果某天对于诸多事情能够如理如量,了了觉之,如所有,尽所有,那该多好。可惜世界之所以为世界,是因其本身某些“终不可知"和“从来客观",人力终不可抗。有人说一生就是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要苦一阵子,但是照“无常”的说法,我们的一生,是很多很多杯不同的茶,有些开头喝不惯,等喝惯了这杯却又不习惯那杯。许多事情不是没有开始和原因,是我们看不到开始也不知道原因。拿室友的话来说,就是“不确定的美",这句话可真美。

在非洲的那段时间,我在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很少见到尸体——还没等到我去发现,尸体就已经被别的生命——鬣狗、秃鹫,诸如此类,作为某种燃料而食用,在世界当中以一种不存在而存在下去,从而对周遭产生某种影响,一种持续和轮回。所以,即使什么人死了,其对于世界的影响依然存在,情感的余温,依然映照着周围的某些,我想是这样,即使那种影响,有些时候,来的很是哀伤。

世界之于我,似乎是过于宏大的概念,如此这般,我以为在非洲找到最纯粹根本的世界——生命起灭病老,最原始热烈的形态。然而最终我还是发现了尸体,一头大象,有什么置它于死地,伤口看起来像是狮子干的——它们咬住猎物的咽喉,阻断气管,让猎物窒息而死,然而事实上这头大象却不是这样,狮子一般不攻击大象,而且伤口的周围有烧伤的痕迹。

答案很简单,是子弹。

谁干的?

人——偷猎的人——大象长长的牙没了。

我们的世界到底影响了别的什么世界,简单粗暴的影响。即使是在非洲这样的土地上,也在所难免。

某人说可以撬动地球,我想地球可能因此愤怒,说别随便碰我,待会离太阳太近看烧不死你丫几个……

我们是聪明?不聪明?还是说太聪明以至于过了头?


| 夏雪


失眠一夜,一大早到了陈老板的店,直接就进去,竟不用推门,诧异,今日里似乎有什么不同,走到柜台前的凳子坐下,陈老板在柜台另一边蹲着弄什么。

招呼了他,转头望望周围,今天和往日相比,确有不同之处,窗明几净:“今天怎么这么干净,擦鞋癖扩大了,把货也都当作鞋了?”

“什么擦鞋癖?”蹲着的那人站起来,声音不对,转头定睛一看,不是陈老板,傻了。

女孩子。

对于人穿着什么的我通常只有一个大体上的概念,年龄什么的更是难以确定,如果真要说这女子的形象,总体第一感觉是干净,并且协调。嗯,是协调,确实如此。

模样清秀,眼神深邃,长发如瀑,头发很黑,从没见过谁的头发有这么黑,下颌稍稍朝内收着,安之若素。

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此平静淡然,波澜不惊,看着我,又像没有看着,在等着我回答,又像回答不回答都无大碍,太过自然的反而让我觉得不自然,况且我性格如此,所以只好回避,转头找着,问陈老板可在。

正好陈老板从后面抱着箱子走出来,所以那女子也不说话,顺手一指而已。

陈老板冲我点头算是招呼,我走过去帮着放下箱子,完了一起到柜台前再坐下,女孩手拿两个杯子,转身往台上轻轻一搁:“咖啡。”

陈老板端起来,一边就势说道:“夏雪,我侄女。”

夏雪冲着我点点头,说“嗨”,我也点头应了。陈老板喝了口咖啡,轻笑着说我和夏雪都是不怎么有表情的人,不过如果真要区分的话,那就是夏雪在微笑和没有表情的边缘,我在没有表情和一副死相的边缘,我听完点头说“谢谢”,他答曰“不谢”并随之一阵轻笑。

问了老太太的事情,他说已经处理好,其它什么卖地之类的没有再管,我点头说那就好,随后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夏雪在一旁手拿抹布继续擦着杯子什么的货品,不时看看我们,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只是始终不发一言,在圈子外又没有在圈子外,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安或者其它,一直如此,实在协调。

小我四岁,刚过来,陈老板说,准备考我念的大学,于是我介绍了一些学校情况,提的最多的还是魔方,她竟然饶有兴致的听着关于魔方的事情,我深感意外。

“有趣。”她听完点头,我说真正接触可就不那么有趣了,好多东西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的,魔方是其一。日语是其二。

她稍稍想了想,很是用心,完全沉浸于此,可以发现一种智慧的神采,没有一般同龄女生的骄躁。陈老板趁这功夫悄悄凑上来,低声说“阿雪和普通女生不一样”,我点头说看的出来——“头发太黑了”,他知道我又犯贫,轻笑着退回去,摇着头喝咖啡。夏雪最后抬头,看着一边,“很有趣”,点头,依旧不无肯定地说。

“觉得里面一些东西,有关世界之类的心得啊体会什么,比如这类的…”夏雪回头看着我,我一愣,旁边陈老板闭眼伸手一摊,冲我一脸得意像咧嘴笑着像是在说“看吧,看吧”。

咖啡喝的差不多,陈老板起身说是走吧,我随即一愣,又要出去?没等问话,夏雪答应着拖着拖鞋吧嗒吧嗒的上了二楼,我回头看,腿真长。

“身材真好。”我喃喃地说,陈老板凑上来拍我的肩膀说不准打他侄女的主意,我嘟嘴说要是是她喜欢上我的我可不管,陈老板说那很难,我回头问为什么,他摇摇头轻笑不答,只是望着二楼的楼梯口,竟有些许怅然。

夏雪换好衣服下楼,深色休闲裤,白色无袖体恤,手臂纤细,左腕戴着墨绿色手镯,头发已经梳成马尾辫子,用白色的棉巾扎起,发髻稍高,显得很有精神,没有化妆,皮肤本身很白,确实是比较脱俗的女子,人好看,气质也没的说。

陈老板说是清明去扫墓,我说似乎提前了吧,他解释是因为夏雪要上课的关系,只好趁着今天休息日去,末了叫我:“怎样?一起?”

“我现在听着你这话就不舒服…”我噘嘴。

他笑,说没什么的,去扫墓外加踏青而已,“和美女共进猪蹄雪碧,火腿面包,岂不快哉?!”

“慢着,你刚说吃什么来着?”
“火腿面包…”
“前面。”
“…雪碧猪蹄。”
“……”
“……”
“……我坐前面还是后面?”

……


| 过往


车子在盘山路上左晃右拐。

“你家伙,本身愿意来,非要搬出猪蹄雪碧的大旗?”陈老板开着车轻笑。
“增加情趣而已。”
“你这家伙……嗯,不回去扫墓?”
“要,不是还有几天么,那时候回去就行。”
“要扫的多?”
“越来越多…”我摇头,“怕啊…”
“怕……”陈老板重复,并非疑问,自顾自若有所思。
“就跟摆的几排人偶一样,懂么,一家子,几排,某个时候突然就丢了一个,再也找不到,一方面不想相信真的就那么丢了,又怕自己某天明白,其实真的是不见了,实实在在的不见了,另一方面……”
“怕余下的一些还是止不住的丢,就在两种怕之间辗转……”夏雪坐在后面的位子上,轻声接着我的话,我回头,她淡淡地望着我,眼神又依然像穿过我望着后面,身子随着车子轻轻起伏摇晃。

我笑笑,回过头望着外面,没有说话,这事情提及总是不会太高兴的。一会儿她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探过头,轻声问道“生气了”,我摇头说没什么,不关她的原因。

……

墓园,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正中是一座塔,陈老板说是塔葬的地方,塔前一块湖,中间有亭子,左边向东的山坡上全是陵墓,朝着我们刚刚上来的公路和公路下面的大河,右面的山脚下是一座八卦祭坛,后面再远一点是一座寺院,里面传来诵经的声音。即使我没学过风水什么的东西,搞不懂玄武朱雀青龙白虎同山水木火的关系,也能觉得这里实在是块宝地,环境优雅,花草丛生,一片祥和。

左边山坡的墓园,中间是大台阶向上一直延伸到山顶,两边是一层一层的平台,每层平台上都是一个个挨着的陵墓,一边大概五六个,每个陵墓都一左一右栽着松树,有些陵墓还围了栏杆。

……


看着蜡燃烧,我始终是觉得恍惚,这毛病——姑且算毛病,总是没有改变的。我转身看着远处的山和下面的河水,这里的环境委实太好。

“舅舅我去那边……”夏雪的声音,我回头,她正拿着一些香蜡钱纸,冲我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往另外一边墓园走过去。

“那边?”我指着她的背影看着陈老板。

“那边…”陈老板蹲着点头,没有下文,继续撕了纸钱往火里扔,墓是他父母的,然而立碑人上面,没有陈老板的名字。

火燃的真是旺,4月初始的季节,太阳似乎已经开始有些热力了,不时还有知了参上,四周明晃晃的碍眼……

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掏出烟点上…

“去年10月有辆旅行社的大巴在去九寨的途中出了车祸……阿雪的父母在上面…”他尽量说的轻松,像是今早吃了几个包子喝了几碗稀饭一般,然而最后声调依然慢慢降下来,降下来,和心情一样的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里面已不再只是烟尘,“…没能得救……”

我没能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照例…

“这个事情我不知道怎么来劝她,我不想一再地让她想起这件事情,但是实际上,即使我不提,她也不可能不想,我看这孩子没一天不在伤心……”他说着,不免摇头,一副愁容。

“既然这样,问问她也是好的…”

“…”他一阵苦笑,又是摇头,“我不配……”

“这是哪门子道理?”我不禁皱眉,陈老板再不回答。

对于原则什么我一贯没有明确的条款,但面对这类事情,面对某些看不到开始也不知道原因难以预见结局的事情,我一向认为,有些,我们不做影响不到什么,但是如果做了或许能有一定好处的话,即使是或许,那就去做。说起来这是不怎么积极的我这个家伙唯一积极的态度来着。

我想继续说什么,但看样子不是说话的时候,没等开口,他叫我去夏雪那边看看,自己也要去给下面的战友扫坟,待会在下面碰头。我答应着转身离去,陈老板在后面叫我,我回身过去看着,他想了一会,最后说道:“…如果可以……帮我劝劝那孩子…”

我点头,转身向一边走去,突然想一个人是怎么的就成了欲言又止性格的,如果陈老板能够直率一点,坦诚一些,夏雪不是一定就不接受他的劝慰,也许……也许,我和他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类的家伙……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笑,但对劝慰夏雪的事情又觉得难以下手,诸如“不要伤心啊”甚至“人死不能复生”之类觉得纯属客套毫无意义。也或许是,对于这些连我自己都还没看开。

嗯……看开?能么?


夏雪安静的站在树荫下,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阳光透过叶间间隙,在她的身上和地上投下一圈一圈的光晕…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么站在这里…”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过后,她望着脚下犹燃的纸钱喃喃地说,缓缓地抚摸着手腕上的镯子。

“还不是该想这个的年纪?”我摸摸嘴唇,“好多事情发生没有阶段性,但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要在最初考虑到…不太实际…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好了…”

“一切交给时间…”她转头望着我,幽幽地说,“你相信这个么……如果你都不是会相信这个的人,何必用自己都不相信的道理来安慰我呢?”

“也许…”我耸耸肩,“这跟说‘不要伤心人死不能复生’一样的没有意义,谁也不能代替谁,只是有时除了让自己相信时间,这样给自己找个继续承受的理由,其他……”

“我只是想知道……”

“时间只是给我们毋庸置疑的结果,这个毋庸置疑是我们一直相信把一切交给它的后果,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偏偏要让自己相信一些东西,渐渐地就深信不疑,把一切交给它不如随它去死,一厢情愿而已,什么都付诸于时间,它也不会停,这世上最无情的就是它嘛…”我一口气说完,这是她要的答案。

“这个才是你的真实想法…”

“是…”点头。

“那为什么不开始就这么说…”

“我并不认为那就对…”我依旧望着山下的路,路隐没在树丛和光晕之中,人们真的如同教科书上形容的像蚂蚁一般在上面行走,蚂蚁,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蚂蚁,“…很多认识,换了人换了处境就不一样,之前永远不知道正确不正确,只有适合不适合…凡事都有两面…面面俱到很累的…”

“你也许可以看过去,但是总不能擦到另一面么,像窗子一样…”

“也许可以…”

“可以?”她转过身子。

“需要代价,这毕竟是风险投资…”我笑笑,“很多代价,总是隐隐…”。

“而很多收获,同样……舅舅的话…”

“没错…”我点点头,“他关心你,但是你知道那个中年男的脾气,不到非的说什么,打死他也不会开口的…”

“…你不是让他开口,叫你来了么?”

“哎呀,看来你除了能接别人的话以外,好多事都瞒不住你嘛…”

她想了想,最终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摇着头,从我身后走过去,声音飘过去,无从捕捉:“…走吧,看来…其实…魔方并不是完全没有用是不是?”

“啊…”我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走了下去,“也许…”

伴随时间的,只有经过,从来不会是我们自身。一切只是经过而已。


| 另起


陈老板坐在车里抽着烟发神,连我们过来也没发觉,驾驶室外面的地上全是烟头,这家伙很少一支接一支抽的这么厉害,看来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夏雪,让我去安慰夏雪,他也不是很有信心。当然我也没有,实际上我还在想我是不是搞砸了。

夏雪走过去夺了陈老板嘴上叼着的烟,有点俏皮地点着他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少抽点烟”,陈老板回神轻轻点头笑笑。夏雪把烟头一扔,背着手退后说“我去那边了”,陈老板只是一味傻呵呵点头说好,我正纳闷儿怎么今天尽是那边那边的,夏雪转身扯扯我的衣服说“走”。我皱着眉头盯着陈老板问“哪边?”,显然我得不到任何期望中的答案——那中年人笑得甚是欣慰向我摆摆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摇摇头,反正我算是遇上这两家伙了,只得回身跟上夏雪。

“我说,这是去哪儿?”
“那边……”伸手一指。
“……寺院?!”
“对…”
“干什么?”
“送你去醍醐灌顶…”
“和尚?”
“你想当么…”停下回头,还是不知所谓的样子。
“……”
“……”
“……能啃猪蹄喝雪碧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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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相关请参看:十方及十方派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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