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候鸟071111·如果沐浴在爱中】

2007-11-12 01:03 | 林柯





鸟类迁徙,是个关于承诺的故事,归来的承诺,历经危机重重的数千里旅程,只为一个目的——生存,候鸟的迁徙是一场生命的搏斗,在过程中经受磨难,体味痛苦,注视新生以及希望,迎接孕育还有死亡。

它们的历史远远早于人类的历史,它们在大恐龙的上空被孕育,看到翅膀下大陆漂移,海洋干涸,冰川开花,它们看到热带的天堂变成沙漠,冰冻的土地变得繁茂。百万年之后,它们看到一种哺乳动物用他的后脚竖立起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改变着这一星球的外表,对鸟类来说,困难与日俱增,但它们继续每年两次的往返,逃离剥夺它们食物温暖的严冬,寻找着永久的夏天,这些地球的伙伴们借助翅膀的力量,征服天空、陆地和海洋……

因爱起飞,为爱降落。


| 挽歌【候鸟071111·如果沐浴在爱中】


说到外婆,不免想起那个死去多年,搞不好早已投了胎的外公——前提是他还能有资格。如果他真能再转世做人,如果可以,我也是希望,他是真的有喝孟婆汤,重点并非愿他忘记一生所得,而是最好忘记一生所为——包括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以及,那些为人和性格,带给自己和带给他人什么样的伤害。而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奢望,至临死,他也应该没有意识到什么,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他的一生,大概统统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不知道”罢了。

那个秃顶、脸色蜡黄且透着阴森、身材高大结实的老头子,颧骨突兀,眼神冰冷,一件厚重的大衣还有一双灰蒙蒙的靴子,一身冷漠,从头到脚的可怕可憎。这是我幼时的认定,而他总是很配合地符合着我对他的认定……

不爱说话,并非平和,连安静也算不上,只怕某时某刻一触即发,火山爆发般汹涌。除了冰冷,情感之中所具,有且仅有简单粗暴。一味地不满,一味地抱怨,种种恶劣,品种俱全……

顽固,对于不利自身的事情,尖锐甚至近似极端的抵制,不会让步,皆因自私而起,疏离积极的情感,爱以及善,全然没有。除了满足人作为动物最基本的吃睡以外,还好偶尔听听川剧,幸好还有……

对于他的声音几乎再无印象——实在是太好了,想来不过是刺耳尖锐,不记也罢。听说当年父母的结合他很是抵制,所以每每因为我的调皮、甚至无缘无故的对我破口大骂的时候,总把门户什么的牵扯进来,什么我是姓什么的,不是这家的人,滚回自己的家去等等。这种话出自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之口,而对象是他的外孙——一个不足五六岁,还没有幼稚园毕业的孩子。而“我自己家”和“这个家”到底区别在哪里,那时候当然全无概念,所以总是一脸惊愕,反正就知道他不喜欢我,如此而已。

他喜欢过谁?

那样的时候,外婆总是护着一脸无辜的我,把我挡在她瘦小的身体后面,仍由外公叫嚣,只不理睬,辩解也不屑。外婆固然是知道,道理什么的,对于从来不讲道理的他说,根本就没有意义。我总是伸出半张脸,注视着面前那个凶神恶煞口舌翻滚的怪异老头,发现外婆和外公脸上此刻同样都是冷漠,然而和望着外公那只倍受冲击的眼相比,埋在外婆衣里的眼睛却切实地感到温暖,还有牵着外婆的手,同样是如此踏实的暖还有依靠。

“不要和他多说什么”,外公的冷漠换来的是家人的冷漠,外婆,舅舅,妈妈,小姨,每个人都曾这样对我说,每个人都这样的无视那个老头,然而这些个疏离和冷漠,并不是他们甘愿,而是外公的刺太伤人,大家无能为力。

谁喜欢过他?

我常常替外婆抱不平,宽厚善良的外婆何以嫁了他那样的人?不过回头想想,也只有外婆那样的女人才可能容忍他,这实在是外公一生由自己导致的不幸中的大幸。只是他铁定不知道珍惜,因为“不知道”,也就不曾意识到,还谈哪门子珍惜不珍惜。

有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他那个年代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使得对他人对人生的态度变作如此。我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只是大概我能明白一点,如果不是他自身的原因,外婆还有各个亲人不会对他一点怜惜没有,不会将他的存在作为一种异数。

我同样不知道这样的做人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疏离亲情,无视温暖,有什么意义,何以乐此不疲,连因为自己“重男轻女”思想而稍微缓和对待的长子——我的舅舅,也曾经说出“等他哪天死了就丢垃圾桶里扔掉”这样的话来,他知道的话,不会觉得悲哀么?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么?那时候的我总希望靠近他,我不能理解亲人如此的敌对是为什么,难道亲人不就应该像父母对我、像奶奶对我、像外婆对我一样么?长辈不就是这样么?可惜那些靠近理所当然的没有结果,我那单方面的、幼稚的靠近。

爱都不可以挽救的事情,还有什么可以?


病入膏肓时候的他依旧挣扎,抱怨,要求。呻吟说着“我要吃茶”,拿了喂他,又嚷没有味道,解释说是生病舌苔厚,却照样听不进去,劈头盖脑地指着我骂,直至不省人事。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小学,看着躺在床上的他,隐隐只一丝同情,稍纵即逝,没有担忧,没有难过,平静非常。

作为身边亲人中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他,没有让我留恋,亦没有生命间交错后的不舍。他纵然死掉,也不过消失,也不过如此。关于死亡,没能让我思考;关于不复存在,没能对我造成任何冲击。我对他没有爱,而我以为会一直恨他、或者叫讨厌,但是随着他的将死,那些讨厌也烟消云散,同他的躯体一并化为乌有。我这才明白,原来负面情感都不能留下的了无痕迹,才是真的无奈悲哀。

我叫过他外公,用同一个盆洗过脚,在一张桌上吃过饭,照料过他最后一个晚上,然后在第二天放学回家听到他死去的消息,哦了一声沉默,接下来黑纱不带,就是这样。此生和他的缘,也就这样了却,尽了。

外婆和妈妈当然没有扔他进垃圾桶。妈妈一个人操办了他的后事,他没有朋友,亲戚全无来往,仅有的一个妹妹也没有来。程序由此简单,烧掉,把骨灰送回老家,好说歹说让他老家的人将他埋进祖坟地里,没有鞭炮没有花圈,在最后的最后的这样的时刻,他终于有了少有的安静,并且像是补偿似的,将会一直安静下去。

后来我陪同妈妈和小姨去过一次,仅有的一次,一座座墓穴一个个垒砌的生命的纪念,被一条溪水环绕。外公的坟在中间卑微异常,没有碑,没有大块石头,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因缘如此,活着要求不止欲求不满的家伙,死后却落得比谁都清洁溜溜。土包上面还惊奇地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蛮好看。妈妈释怀地笑,说看看,你外公在下面脾气大概是改了,你看看这些花多好看。

天空干净,远处炊烟袅袅,溪水潺潺不绝,香蜡滋滋燃烧,青烟徐徐,暖黄的火焰跳动,看着坟头上一朵朵开得善良的花,我从未有过的释然,对于妈妈刚才没根据的话,我选择相信。我也如此真切地希望,不管他脾气改变是早是迟,是真是假,是世间还是九泉,对他对我们,大概都是一种解脱。

要是知道他在世时候一味谩骂的亲人,这样在他死后祝福他,他会不会也能明白,其实很多东西终有一天都是可以放下的?会不会也能察觉,这世上本有的温暖和恩慈?本有的热烈情感和亲人间血浓于水的深爱?他会不会也如我们一般释然?如我们一般带着这些认知重新走向一个新的起点?

但愿他能……


对于他的印象几近模糊淡忘,“不忘”太难,爱与依偎,恨或别离,而我充其量只能“不恨”,“不恨”只要宽容谅解,对于他,这些我还是有的。而在几年后奶奶与外婆相继去世,使得我难以抑制悲痛的时候,对于当年他死去时侯我的静默,我找到了原因。也许他作为我身边的存在,依然给过我影响,虽然这些影响让我不止一次地骂他,但是同样的,我就此明白到某些道理,明白对于他总有一天亲人会原谅,明白原来死是可以如此无声无息,死后又可以如此沉静……

曾经我以为“死”,会像电视里一样,亲人们围堵在病房门口,焦急等待后冲进去见所谓的最后一面,然后床上的人在一片哭声中手一垂头一歪,撒手人寰;或者像电影里中枪转个几圈才倒地,却还可以交待半天补齐党费,或者被汽车撞飞,神奇上天再神奇落地,最后神奇地半天不断气喊着某人的名字,统统要么壮烈要么悲惨要么感人。而外公死的时候,我却看到生命作为生命本身最真实的卑微和无奈,反复的抵抗残喘以及最终的接受,原可无声……

“你外公死了。”然后是寂静,寂静多年。一辈子……

“你是那家的人,滚回你那边去”,他不知,其实血浓于水。他更不知,血浓于水,而血中,本身就有水……

他的不知道,最终变成无奈,变成悲哀,变成他一生都在“失去”的力量。而死的好处,在于他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任何东西,包括生命。丢掉一切东西,被一切东西丢掉,彻头彻尾、实实在在地死了。

他死了,于某年某月的某天。从世上消失,于记忆中淡去……